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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云龙吟(第三十三集)

  六朝云龙吟

“你们还真是入乡随俗啊,竟然用上竹简了。”


程宗扬运功于指,戒心十足地接过竹简,仔细看了一眼。那竹简宽约三指,比寻常竹简长出许多,用来当尺子也足够了。表面打磨得滑不溜手,四周刻着菱形的方胜纹,中间用朱笔写了两行字: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哎哟,这贱货还是个雅人呢。程宗扬反复看了几遍,也没看出竹简有什么毛病,只不过更精美一些,像是礼仪用的书简。


齐羽仙从容道:“期姑娘,妾身姓齐,此番是奉仙姬之命,专程前来拜访姑娘,想请姑娘到寒舍少住几日。”


程宗扬哼了一声,把竹简递给赵合德,“她住的那地方可是龙潭虎穴,里面全都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妖精。”


“姑娘别听旁人瞎说。寒舍可不是什么龙潭虎穴,”齐羽仙道:“倒是有许多和你一样的女子,或以书画为伴,或以诗文自娱,执管弄弦,不一而足。姑娘若去,自然有人作伴。”


程宗扬道:“她是专门贩卖人口的。”


“公子何必厚诬于人?我们那里都是些孤苦无依的苦命女子,自从入我宗门之中,不仅一日三餐,衣食住行都有人照料,而且还有教习嬷嬷精心调教,传授诸般技艺……”


程宗扬露出一个作呕的表情,“你是说巫河马吧?那厮嘴巴比河马都大,我上次亲眼看到她把一个不听话的小丫头给生吞了。”


“姑娘如今孑然一身,了无牵挂,可将来又待如何?难道要嫁给这位程公子吗?”齐羽仙几次被程宗扬拆台抢白,这会儿嘴上也不客气,“程公子身边姬妾如云,你又能分得多少宠爱?”


“姓齐的!别以为你把刀扔了,我就不好意思打你!”


“姑娘年纪虽轻,世态炎凉想必见过不少。那种孤苦无依的苦日子,莫非还没有尝够吗?”齐羽仙没有再理会程宗扬的打岔,朗朗说道:“姑娘可曾想过,这世间女子或富或贫,或贵或贱,或是钟灵毓秀,或是愚不可及,美丑妍媸,参差不齐。这些女子是不是生来便天差地别呢?”


“其实不然。”齐羽仙道:“仙姬曾经说过,这世间每个女子,生来便是凤凰。唯是有些女子命运多舛,被这红尘迷失了本性,才有了高下之分。一旦见心明性,便是麻雀也能变成凤凰。”


“寻常女子入我门中,不过三年两载便能脱胎换骨。将来若是要嫁人,有的是豪杰俊彦任你挑选。”齐羽仙瞥了阮香凝一眼,“即便你身边这个本门弃奴,当日也嫁了一个英雄丈夫。何况以姑娘的面相,将来只怕贵不可言。”


程宗扬冷笑道:“凝奴,叫一个。”


阮香凝羞红了脸,但还是低低叫了一声,接着被齐羽仙一瞪,脸色又变得惨白。


“期儿,别听她花言巧语。谁说女子就一定要嫁人的?你只管放心!”云丹琉拍着胸口道:“我养你一辈子也不是什么难的!”


看着简上两行秀美的文字,仿佛能看到一只皓如霜雪的玉手正拿着朱笔,在简上优雅地书写着。良久,赵合德把竹简放在案上,鼓起勇气道:“谢谢你……可是我不会饮酒。”


“听到了吧,她不去。”云丹琉道:“我今天给你一个面子,把刀留下,你可以走了。”


齐羽仙道:“我最后再说一句——本门有逆天改命之术,纵然是九阴之体,天煞孤星,也能改得中正平和。”


程宗扬险些笑破肚皮,齐羽仙最后拿出这个诱饵确实够诱人的,假若友通期在这里,说不定还真能被她打动了。可惜那个天煞孤星这会儿正在宫里快活呢。


“期姑娘,请三思。”齐羽仙说完,转身就走。


程宗扬悻悻然让开去路。擦肩而过时,他压低声音道:“你们想把她送进宫里,克死天子?”


齐羽仙淡淡道:“公子想得太多了。我是怕她于公子不利。”


程宗扬呸了一口,“你们就这么公然跟江都王勾三搭四?胆子够肥啊。”


“难道能瞒得过公子吗?”齐羽仙道:“彼此彼此。程大行。”


说罢,齐羽仙扬长而去。


程宗扬皱起眉头,齐羽仙最后这句话似乎在表明立场,她们不揭穿程宗扬的身份,也警告程宗扬不要坏了她们的好事。可是她这次登门就为了这些吗?孤身犯险,只为了跟“友通期”说几句话,还白扔了一把刀?


“她是谁?”


程宗扬转过身,神情严肃地对赵合德说道:“你一定要记住:她是坏人。”


赵合德垂下头,“奴家知道了。”


“你别吓住她。”云丹琉拉起赵合德,豪爽地说道:“有我呢,你什么都不用怕!”


赵合德展颜笑道:“多谢姊姊。”


“这地方太乱了,我们换个地方说话。”


众人离开后,石敬瑭才现出身来。


他摸着下巴道:“姓齐的余孽有点古怪啊。”


“你觉得她是干嘛来的?”


石敬瑭摇摇头,然后道:“好像就是为了专程看期姑娘一眼。”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专门看友通期的?他拣起齐羽仙扔下的那把弯刀,才发现那刀不过是普通的镔铁材质,虽然不算便宜,但也是在街边就能买到的大路货。


“妈的!又上当了!”。


第五章。


齐羽仙回到车上,成光早已备好纸张画笔。


“自额前发际至颌下,长五寸五分;额至眉两寸三分;至内眼角两寸六分;至鼻尖三寸九分;至上唇四寸一分;至唇缝四寸六分;至下唇五寸;眉长一寸八分……”


齐羽仙一坐下,便毫不停顿地报出一串数字。随着她的口述,成光一点一点在纸上勾勒着。等她停下笔,一张细致到分毫的面孔已经跃然纸上,活脱脱就是刚才那位“友通期”。


成光不禁赞道:“好一个美人儿。”


“像吗?”


成光端详片刻,然后摇头道:“虽然都是难得的绝色,但此女与邻里街坊说的绝非一人。”


“摹写三份,拿一份去通商里,让她的街坊辨认,是否认识此女。另一份与原稿交给仙姬。”


“还有一份呢?”


“仙姬吩咐过,若是相貌有异,便送往吴郡。”


“吴郡?赵皇后的家乡?”


“不必多问,赶紧摹写。”


“是。”


齐羽仙拿出一支同样刻有菱形花纹的竹简,用简上隐藏的刻度与画像比对了一番,确定画像与自己记忆中无异,这才闭上眼睛,仔细回忆起方才所见的点滴细节。


“奇怪……”齐羽仙心下狐疑,“那女子若非友通期,为何提到天煞孤星时会隐约动容呢?”


…………………………………………………………………………………


刚过辰时,大将军府的军情署便来了一名客人。


“军报?”任宣打量着面前的中年书生。


那书生身材瘦削,头上结着一顶方巾,相貌儒雅,举止温文,身边还跟着一名同伴。


中年书生递来一支木简,客气地说道:“敝人兰台典校楚楠。台中整理历年军报,发现去年的军报有几份遗漏,让在下前来抄录。劳烦任从事行个方便。”


任宣是大将军府的参军从事,负责整理各地报来的军情。听说是抄录一年前的旧档,他脸色稍霁,看了看木简,姓名、印记一应俱全,确实是兰台所出。


“一年前的?那可有些日子了。具体是哪几份?”


“兰台几位典校也在核对,尚不知漏了哪些。”


“这可难办了。”任宣道:“大将军府总掌天下军情,各地呈文一年总有几千份。你总不能把几千份都抄回去吧?兰台来找军报,想来是要编审各地军务,以备咨议。你不若先问问,兰台是编订京师、东郡、北原、塞外,还是南疆的合浦、珠崖诸郡的军情,也能省些力气。”


中年书生苦笑道:“乃是年报。”


任宣满脸同情地摇摇头,“这事弄的……月份有吗?”


书生连忙点头,“有,有。去年五月到七月之间。”


“五月啊……”任宣起身走到堆满简牍的木架前,“去年五月,北原骑兵清边,斩首二百;西南拔寨三十,拓地二百里;东郡水师讨贼,遇风浪,折损船只十二……”


任宣一边说一边从架上取下简牍,堆在案上。


军报一份一份摊开,中年书生招呼同伴一起,将简牍的内容抄录下来。


任宣走过来看了两眼,赞许道:“楚典校字写得不错。这位的字……倒也工整。”


那同伴年纪轻轻,看起来憨头憨脑的样子,听到任宣的夸奖,只腼腆地笑了笑。


“任从事,”中年书生指着其中一份简牍道:“这是何处呈来的?简牍格式看来与别处不甚相同。”


“这个啊,是左武军的。”任宣道:“左武军长驻塞外,名义上虽然受朝廷节制,实为募兵,当然与别处不同。”


“哦。”那书生一脸的恍然大悟。


汉国是役兵制,男丁满二十三岁,都必须服役两年,一年在县内,一年在京师,期满返乡,这也是南北二军士兵的来源。至于基层军官,通常由出身军武世家的职业jūn_rén 担任。而边境戍守的职一般可以出钱免役,朝廷的惯例通常是一半役兵,另一半的缺额则由罪犯充军边塞。左武军采取的募兵制在汉国并不多见,虽然挂着朝廷的名义,但朝廷只提供基本的粮饷,其他的军械、行军支出都由左武军自行募集。


军报上写得很详细,“五月甲申,左武第一军北出五原,讨兽蛮部,覆师于草原……”


“其先,左武大将军王哲募集六国健者以充士卒……”


“是役,军中募卒千余不顾号令,南下亡命……”


“啪”的一声,年轻人手中的笔管折成两段。


“怎么这么不当心!”中年书生喝斥道:“那笔用得久了,笔管是脆的,你用得又不是书刀,手上使那么大力气做甚!”


年轻人唯唯诺诺地应了几声,一边试图把折断的笔再接起来。


久闻兰台清贫,这回也算见识了。任宣从架上拿了支笔,打圆场道:“好了好了,这支笔你先使着。”


卢景感激地接过笔,然后低下头,一笔一划地抄写着:“兽蛮部数万合围,血战竞日,我师遂溃……左武军之败,实败于募卒……”


书生奇道:“左武军既然全军覆没,这军报是谁写的?”


任宣道:“关塞内的左武第二军去了战场,才送回军报。”


“左武第二军……是募兵,还是朝廷戍边的士卒?”


“这个嘛,”任宣笑了笑,笑容颇堪玩味,“就不是我能知道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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虽然不知道齐羽仙究竟从自己这里得到了什么,但吃亏的感觉总萦绕不去。程宗扬无心再一大早赶回洛都,索性偷了片刻清闲,一个人待在静室里,眼睛盯着案上的画卷,脑中整理思路。


房门轻轻拉开,卓云君提着一只描金绘彩的箱子进来。


“建太子又送了一箱器物给期姑娘。”


“这货有毛病吧?我的小妾,他左一箱右一箱的送东西,当我不存在?”


程宗扬说着打开箱子,里面装的都是被枕之物,质地极佳,摸在手中如同轻云,每一件都奢华得惊人。


“啧啧,要是用惯了这些好东西,再用回粗服布被,恐怕连觉都睡不着了。这家伙,还真有些歪心思。”


卓云君道:“那还给期姑娘吗?”


“给!为什么不给?”程宗扬道:“就说是我给的!”


卓云君不禁失笑。


“我又不是给不起。”程宗扬道,“就当是让先她享受吧,改天我再补送她一份。”


卓云君把枕被装回箱内,看着案上道:“这是什么?”


“她画的,怎么样?”


“笔触稚拙了些,但很细致,看来颇用了些心思。”


那幅宫城图已经完成大半,图上楼阙林立,灯火遍布,一椽一瓦都描绘得细致无比,可见当日的一幕给赵合德留下如何深刻的印象。


程宗扬把画卷起来,“她呢?”


“大小姐带她去用朝食了。她吃得不多,像是有心事的样子。”


麻烦啊。程宗扬有些头痛地揉揉额角。赵合德其实是个心思敏感的小丫头,这些日子的颠沛流离已经让她心事重重,不堪重负,再被齐羽仙那贱人别有用心的挑拨一番,怎么能不犯愁呢?


话说回来,齐贱人几句话就能把小丫头挑拨得忧心忡忡,也是因为她说在了点子上。赵合德如今寄住在上清观,将来呢?难道要隐姓埋名在观里住一辈子?


何况上清观也不是久居之地,汉国事了,自己返回临安,卓美人儿肯定要带在身边。她呢?也跟着自己去临安?赵飞燕头一个就不答应。留在上清观,又放心不下。赵合德改易身份,已经犯了欺君之罪,一旦被揭穿,不但自身难保,还会连累赵飞燕和如今正在宫里的友通期。以刘骜那种外宽内忌的性子,被皇后、昭仪联手蒙蔽,只怕要杀得人头滚滚……


程宗扬越想越是头痛,他叹了口气,打起精神道:“雾散了吗?”


“已经散了。”


“陪我到山上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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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起人烟稠密的洛都城,山间寒气更甚。山风卷起林间的落叶,呼啸而过,光是听到风声,就让人忍不住想打哆嗦。


卓云君拿了件大氅给主人披上,随他往山上走去。


绕过山角,程宗扬道:“你走前面。”


“奴婢怎敢走在主子前面?”


“少废话。你走后面我还看什么呢?”


卓云君顺从地走到前面。她穿着一件单薄的道袍,腰臀的曲线清晰可见,走动时,纤腰轻扭,风姿绰约。


程宗扬看得有趣,索性让她把鞋子脱了,赤着脚走路。卓云君双足被小紫缠过,平常靠着鞋袜掩饰,这会儿去了鞋袜,那双纤足仿佛一对小巧白净的玉坠,娇小玲珑。她一手提着鞋袜,雪白的玉足落在冰冷的岩石上,沿着崎岖的山径缓缓走着,摇摆的身姿如风拂柳,愈发显得摇曳生姿。


程宗扬一手伸到她道袍内,卓云君一手扶着山壁,任由他手掌伸进亵裤,才微微夹紧双腿,才继续迈步。程宗扬半只手掌都伸到她臀沟里面,指尖向前,探进那片温润。卓云君一边走一边扭着屁股,丰满的臀肉夹住他带着寒意的手掌,左右摇摆,肌肤柔滑动人。


程宗扬纳闷地说道:“都说修为高深的人不惧寒暑,我怎么还觉得冷呢?是不是我运功的方法不对啊?”


卓云君娇喘细细地说道:“不惧寒暑,非是不觉寒暑。修为高深之辈,对寒暑变化只会更敏感,岂能不觉寒暑?只不过能不惧寒意入侵,再冷的天气也可承受。主子眼下觉得寒意难耐,只是尚不习惯罢了。”


程宗扬想想,确实是这个道理。以自己现在的修为,就算埋在雪里睡一晚,或者在山里裸奔一圈,恐怕也冻不死,但感觉上肯定是冷得要死。


山上忽然传来一声惊叫,却是云丹琉的声音,“小心!”


程宗扬心头一惊,连忙抽出手,抖开大氅裹住卓云君,飞身往山上掠去。


赵合德立在崖边,云丹琉拉住她的手臂,说道:“那边是悬崖,万一掉下去可怎么以办?”


赵合德不好意思地说道:“我……我只是想看看下面有多深……”


“不用看了,深得不得了,摔下去就粉身碎骨。”


赵合德被云丹琉拉着,回到平台中央,赧然道:“对不起,都是我的不是,害得云姊姊担心了。”


云丹琉豪爽地拍着胸口道:“我没事。只不过你可要当心些,这地方太危险了,万一失足,我都没办法救你。”


“妹妹下次不敢了。”


云丹琉安慰了几句,然后兴致勃勃地指着远处道:“你看,从这里能看到洛都呢——那是宫城的凤阙,那一大片宫殿都是皇宫。左边是北宫,右边是南宫,天子和皇后就住在那里。”


云丹琉道:“在洛都只能看到宫外的高墙,从这里倒是能看到宫里是什么样子的,漂不漂亮?真像仙境一样呢。”


少女怔怔看了片刻,轻声道:“真的很美……”


她收回目光,望着平台边缘道:“云姊姊,从这里摔下去,是不是一下子就死了,不会觉得痛,也没人知道?”


“怎么没人知道?你忘了?前些天有人就是从这里掉了一只靴子,差点把人砸死。那天掉下来的要是一个人,那就是两条人命了。”


赵合德沉默下来。


程宗扬松开卓云君,装作不知情的样子,慢悠悠走上平台,“哎,这么巧?你们也来看风景啊?”


云丹琉道:“我陪期儿妹妹来散心,你来干什么?”


“我也来散心……阿嚏!”程宗扬接连打了几个喷嚏,揉着鼻子道:“天气太冷了,我们快回去吧。”


“把你的大氅拿来!”


“干什么?”


云丹琉扯下他的大氅,披到赵合德身上,拉着她道:“后面有条山涧,据说里面还有鱼呢,我们去逮条鱼吃!”


程宗扬本来觉得赵合德不大对劲,想把她们劝回去,没想到云大小姐心眼儿太大,根本就没看出赵合德的异样,还想拉着她散心,好给她排忧解闷。


无奈之下,两人行变成了四人行,卓美人儿的豆腐是吃不得了,还要时时留意赵合德的举止,小心出什么乱子。


云丹琉倒是很高兴,人多了更热闹,也免得期儿妹妹总想些不开心的事。赵合德一路都很安静,脸上始终带着浅浅的笑意,但她心里怎么想的,就没有人知道了。


离山涧不远,风里隐约传来几声轻笑。赵合德未曾听到,其他三人却都听得清楚。程宗扬使了个眼色,让云丹琉带着赵合德避开,自己好潜身过去,看看是哪里来的动静。


可惜他忘了,云丫头根本不知道赵合德身份的重要性,他不使眼色还好,一使眼色,云丹琉反而以为是要动手,拉起赵合德,紧紧跟上。


一个笑吟吟的声音道:“……我和琳姨娘正好巡视到这里,顺便过来看看你有没有偷懒。”


这话一听就不是外人,程宗扬过去一看,果然是蛇夫人和阮香琳,两人站在岩石后的避风处,面前跪着一个艳妇,正是尹馥兰。


“奴婢不敢偷懒。”


“是吗?”蛇夫人用指尖挑起尹馥兰的下巴,“昨晚还没有看仔细呢,人就走了……哎哟,这妹妹好一副风骚的模样。”


尹馥兰抬起脸,陪笑道:“奴婢是妈妈收养的大丫头,知道宅里的规矩。只是主子吩咐过,不敢擅离。再有半个时辰,奴婢值守完,就去姨娘和姊姊屋里伺候,好不好?”


“小嘴还挺会说的。”蛇夫人笑着往她脸上啐了一口,“我和琳姨娘人都来了,你还推三阻四?”


尹馥兰勉强笑道:“奴婢不敢。”


昨晚见过诸女对孙寿的讥刺和排挤,尹馥兰就知道自己这回不会善了。自己是新来的,在内宅全无根基,几个姊姊却都是心如蛇蝎,下手狠辣的凶人,入门之后少不了要给自己一番下马威,好好教自己在内宅怎么做人。


蛇夫人等人的身份是侍奴,论起来比自己只高了两级,但就算只差一级,她们也是主人的护卫,而自己只是服侍人的大丫头。这种等级压制,是紫妈妈定的规矩,自己只能逆来顺受,小心应承,更少不得要卖力讨她们开心。


尹馥兰娇声道:“奴婢兰儿,求姊姊收用。”


“错了,先是琳姨娘。”


“奴婢刚入门,不晓事,还请姨娘大人大量,收用婢子。”


阮香琳轻笑着摆了摆手,“我还有些事,伺候好你蛇姊姊便是。”


“是。奴婢不懂规矩,还请姊姊指点。”


“既然是新来的,少不得要吃姊姊们的杀威棒。”蛇夫人笑吟吟道:“你是用前面吃呢,还是用后面吃呢?”


“但凭姊姊吩咐。”


蛇夫人拿出一只形状古怪的铜制骰子,在手里抛了抛,笑道:“你自己掷好了。”说着丢到尹馥兰面前。


程宗扬一回头,正对上赵合德的双眼,少女目光迷蒙,显然没听懂她们说的是什么意思。


“她们是新来的奴婢,在这里聊天呢。”


“什么是吃杀威棒?”


“……”程宗扬咳了一声,“走,我们去山涧。”


他声音不高,但足够尹馥兰等人听见。程宗扬没再说什么,转身就走。


云丹琉皱起眉头,走到半路才小声道:“你为什么不阻止她们?”


“我为什么要阻止?”


“她们就那样欺负新来的?”


“得了吧,姓尹的也不是什么好鸟。有人能教她守规矩,我还能省点心。再说了,我管就有用吗?这回被我搅合了,她们心里不高兴,下回欺负得更狠。”


“为什么要这样?”


“是不是觉得这样不尊重人?把人都奴化了?”程宗扬道:“我原来也是这么觉得的。后来才发现,不这样根本不行。这帮家伙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放出去纯粹是害人。紫丫头把她们收了,那是行善。她们个个都是一身害人的本事,不让她们斗是不可能的。拿规矩把她们圈起来,斗一斗,有益身心健康。”


云丹琉撇了撇嘴,走了两步,忽然拧了他一把,警告道:“不许打期儿的主意!”


“你有妄想症吧?”程宗扬义正辞严地说道:“我是哪种人吗?喂,你干嘛翻白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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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头一回见识云丹琉捕鱼的手段,说良心话,不知道比自己高到哪里去了。大冬天,又是山上的小溪,程宗扬以为根本不可能有鱼,谁知云丫头随随便便就捉了六七条巴掌大小的黑鳢,然后找个避风的地方生起堆火,用枝条把鱼一穿,放在火上烤了片刻,不用任何佐料,味道就鲜美异常,连赵合德都吃得露出笑意。


“以前在海上,天天吃鱼,吃得我都要吐了。可现在我最想念的就是海鱼的滋味。”


云丹琉一边吃鱼,一边兴致勃勃地说道:“有次我们逮了一条大鱼,一船人吃了两天才吃完,最后还在鱼脑中找到一颗拳头大的珠子。可惜后来遇到风浪,整条船都沉了,那颗珠子也丢了……”


听着云丹琉说起海上那种如同梦幻般的经历,赵合德满眼都是羡慕,“云姊姊,你好厉害。”


云丹琉得意地说道:“是吧?我也觉得我挺厉害的!期妹妹,下次出海,我带你一起去吧。”


“好啊。可是……”


“有什么可是的?反正你也没有亲人了——哦,我不是笑话你,我的意思是反正你也没有什么牵挂,不如痛痛快快去玩。”


云丹琉道:“等出了海,我就带你去看海棠花环。那里一连几十里的珊瑚礁都是红色的,围成花环的样子。海棠花环周围风浪特别大,只能在远处看,要是想采珊瑚就不行了。听出海的人说,每年都有人冒险,想去采珊瑚,结果船毁人亡。还有银沙湾,那里的水特别清,一眼看下去都会头晕,不过因为水太清了,什么鱼都没有,连海藻都不长,那里的海民也是最穷的……”


连捉带烤,把几条鱼收拾完,差不多用了半个时辰。堪堪吃到一半,蛇夫人领着尹馥兰过来服侍。蛇夫人像只骄傲的孔雀般扬着下巴,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的笑意,神情傲慢,气势凌人。尹馥兰微微低着头,脸上还有未褪的红晕,眉眼间带着一抹尴尬的羞态,像只小羊羔似的温驯地跟在她身后,显然被她收拾得服服帖帖。


蛇夫人福了一福,笑道:“主子。”


尹馥兰屈膝跪下,俯身行礼,轻声道:“兰奴见过主子。主子万安……”


蛇夫人道:“还不去给主子剔鱼?”


尹馥兰接过烤鱼,跪坐在主子身边,但她丰满的臀部刚坐到腿上,就不禁皱起眉头,低低吸了口凉气。看来刚才那顿杀威棒滋味让她受得不轻。


尹馥兰忍痛洗净双手,小心剔着鱼刺,将剥好的鱼肉放在一块丝巾上。


程宗扬道:“琳姨娘呢?”


蛇夫人道:“她回观里,找凝奴说话去了。她们姊妹异地相逢,到现在还没有见面呢。”


程宗扬不置可否。她们姊妹见面,可不是什么好事,要不是上面还有个紫妈妈,姊妹俩说不定早就你死我活了。


“程头儿!”一名壮汉飞奔过来。


敖润满头大汗,远远便叫道:“算!算缗令!诏书刚发下来了!”


“这会儿发下来的?太好了!”程宗扬一拍大腿站了起来,顺手把烤鱼递给赵合德,“这鱼给你吃!我这就回洛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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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之间,洛都的气氛已经完全不同,往日喧闹的市面清冷了许多,开门的店铺里面,掌柜和伙计也显得心神不属,不时踮脚看着门外,似乎在焦急地等着什么。


大街上平常往来不绝的车马一下子变得寥寥无几,行人却比以往多了不少,大批僮仆打扮的家奴四处奔走,以往鲜衣怒马的豪奴如今也只靠步行,途中遇到熟人,往往几个人聚在一起交头接耳,窃窃私语,到处人心惶惶。


这时候官员的身份优势就显现出来,程宗扬六百石的官职在洛都毫不起眼,但此时迎来的,都是嫉羡交加的目光。


忽然一名持节的官员带着十余名从骑从街上驰过,路上行人纷纷避让。等那名官员驰过,众人紧张地聚在一处,交谈声越来越密集,方才众人热议的算缗令转眼便被抛到一边,如今每个口中说的,耳中听到的,都是三个字:告缗令。


程宗扬坐在车上,看着蚂蚁般聚集的人群,吩咐道:“去请云三爷、程大哥和赵先生过来。让陶五爷破破规矩,也进城一趟。我们这边请会之、班先生、卢五哥,蒋安世,还有秦家嫂子出席。”


“是。”


“老敖,你是治礼郎,就说向定陶王询问安好,设法进宫一趟。进去就别出来,随时跟徐常侍、蔡常侍联络。让冯大法去宫门外,有消息立刻回报。”


“是。”


程宗扬想了想,“让高智商也过来,听听对他有好处。”


“是。”


“哈大爷怎么样?”


“已经挖出来了,但还裹在土里。老兽怕药性散了,想用箱子装起来,可找不到那么大的箱子,最后只好找了口棺材。幸好老兽也不忌讳,这会儿人在棺材里面。搬动时我搭了把手,那土热乎乎的,应该没事。”


“既然这样,让老兽去北城一趟。那里有不少兽蛮人,很多都是城中富商的家奴,一旦禁奴,恐怕会出乱子,看看他们有什么动向。”


“是。”


“郭大侠有消息吗?”


“昨晚半夜王孟来了,见了见那孩子。说官府的追缉已经停了,但还有人在打听郭大侠的下落,暂时不好露面。”


“稍晚让王孟来一趟,我跟他说点事。”


“是。”。


第六章。


此前洛都就有过算缗的风声,但大家都觉得天子刚刚亲政,正是广施恩泽的时候,不至于如此行事。谁知就在城中的传言几乎消失,大家都以为是谣传的时候,让无数人闻之色变的算缗令横空出世。


随之而来的,还有更加严苛的告缗令:商贾敢隐瞒财产者,任何人都可以举发,一旦核实,家产一半归举告者,一半没入官中。


这样严苛的诏令,等于是以朝廷的名义,公然掠夺商贾的财产。但由于针对的是商贾,算缗令在襄邑侯把持的尚书台没有引起任何争议就颁布下来。


按照诏令,所有在籍商贾都必须呈报家产,官府核实后,每两缗(两千文)征收一算(一百二十文)的算赋;工匠算赋减半,每四缗为一算;自用的轻车一乘二算,贩运货物的大车一乘二算,船五丈以上一算。


各种交易,尤其是与放贷相关的金钱流通,按照算缗令的限额,严格征收高额交易税。同时规定,在籍的商贾及家属不得占有的田产,不得蓄养奴仆。


虽然早有准备,但亲眼看到算缗令的内容,程郑还是不禁感叹,“汉国的商人这回要倒大霉了!”


汉国交易大都在官府规定的市中,因此商贾的户籍也另立为市籍。算缗令虽然不限定商人,也包括工匠和其他以交易为生的人群,但最重要的几项:算缗、禁田、禁奴,都是针对在市籍的商人。


赵墨轩道:“按车船征收算赋,汉国的车马行和船行,这回都要吃大亏。”


高智商不解地说道:“就算一车两算,也才二百四十文,这不算多吧?”


“若是平常,自然不算多,但假如货物少了一半呢?”赵墨轩道:“算缗令一出,长远看来,货物交易必定大减,再按车船征收算赋,不啻于雪上加霜,不少靠车船吃饭的人家只怕都要破家了。”


“要紧的是田产。”云苍峰道:“禁止在市籍的商贾占有田地,他们手中的田产不尽早出售,将来就要被朝廷直接没收。”


“云三爷说得没错。”陶弘敏笑道:“我这一路已经遇到不下五位有名有姓的富商,想把田地质押给我们钱庄。”


程宗扬道:“陶兄答应了吗?”


“我干嘛要答应?我拿了田地,将来说不准也要被征走。”


程宗扬转头道:“异国商人怎么规定的?”


秦桧道:“暂时没有。但既然没有明文规定,想来除了呈报家产抽取算赋一项无法执行,其他都少不了。”


以天子的脾性,自然不会白白便宜了那些外来商蠹,既然没说,那就是一视同仁了。这样看来,晴州商人的店铺被迫关张,倒是碰巧躲过一劫。当然,运气最好的还要算自己,刚把陶弘敏担保的货物全部出手,局面就急转直下。


班超看过诏令的抄件,然后道:“算缗令一下,各家商贾都急于出货,短时间内,无论水路还是陆路,运费都必定大涨。”


高智商道:“可不是嘛,堤外损失堤内补,我要是开车马行的,干脆把算赋都折算到运价里面。嘿嘿,到时候洛都的物价要一飞冲天了。”


在座的大都是生意场上的老手,听到高智商这般说法,都微微摇头。只有班超道:“运费虽然会涨,物价却未必。”


“为何?”


班超解释道:“一来算缗征收的是钱铢,而非实物。商贾只有卖出货物,才能拿到足够的钱铢缴纳算赋。因此会导致钱贵而货贱。其次,官府核定财产,自然是以物价为准,物价越高,缴纳的算赋越多。朝政也正是如此打算,想籍此平抑物价。”


算缗令一出,城中必定怨声四起,但如果物价被压制,甚至全面下跌,百姓的怨气就小了许多,毕竟有市籍的商人只是一小部分,闹不出什么大乱子。最后百姓得了实惠,官员们得到赋税,倒霉的只有一帮囤积居奇的商贾,可谓是皆大欢喜。


“不管怎么说,受创最重的必定是有市籍的本地商贾,”程宗扬道:“一边算缗,一边禁止占田,防止他们转移资金,再加上禁奴和告缗,等于绑住他们的手脚,把他们的家产洗劫一遍。”


班超道:“相比于算缗令执行之后,尘埃落定时节,现在人心惶惶,才是他们最虚弱的时候。主公切勿错失良机。”


“我请大家来,就是谈谈下一步的计划。”程宗扬道:“物价大跌,原在我们预料之中,先说说我们眼下的状况,程兄。”


程郑道:“先说商号的生意。一共十万金铢的货物,当初籍着云三爷的东风出掉一些,获利六千有余。其后我们以抬价为主,还通过回购抬升物价,算下来略有亏损。前几日被洛都各家商贾逼着全部盘出,价钱也比市价低了许多。合计下来,十万金铢的货物,一共获利一万两千金铢。”


程郑微笑道:“截止今日,洛都物价普遍上涨了六成。”


单纯从回笼资金的角度看,物价涨了六成,十万金铢的货物总共才赚了一万两千金铢,不能说是赔钱的生意,但绝对对不住这番辛苦。不过众人都知道,抬价的重头并不在于赚取金铢的多寡。程郑能把物价抬升六成,又赶在算缗令之前把货物出清,已经很了不起了。


“啪、啪!”程宗扬抬手鼓了几记掌,笑道:“非常好!班先生。”


班超起身道:“洛都物价上涨六成,相当于算赋增加六成。按照两缗一算,两千文出一百二十文,增加六成大致是两千文出二百文。仅此一项,就征收了商贾一成的家产。”


“这些天我们查阅了市籍,在册的商人共一万六千人,合五千户。但我们走访洛都九市时发现,由于武帝曾征商家子为边卒,洛都商贾通常由一二人在籍,其他脱籍为民,这一万六千人,大致涉及一万两千户,涵盖洛都及周边村镇。而洛都一地,户籍逾二十五万户,加上周边,超过四十万户。相比于良家子,在商籍的只是少数。”


“以我们查访的结果,商贾之中坐拥千金的上等之家大概占一成;家产在千金以下,百金以上的中等人家占三成。家产不及百金的下等之家,占六成。家资万金以上,约二百户。而洛都大贾田氏、边氏、鹿氏、吉氏、许氏等八家,皆号称家产百万。以此累计,仅洛都一地,所纳算赋便超过百万金铢,整个汉国当在千万以上,接近汉国岁入的两倍。”


在座众人都有些出乎意料,“竟然这么多?”


“在下原本也没有想到,算过之后才知道不低于此数,而且在下是以最低一档计算,实际算缗当在此数之上。”班超道:“关键在于,一次缴纳将近一百二十万金铢的钱铢,洛都很可能陷入钱荒。”


程宗扬笑道:“我们出售的货物虽然赚钱不多,但手里的钱铢现在可更值钱了。若非抬价六成,洛都商贾缴纳的算赋大概在……”


班超道:“七十万。”


“多出来这四五十万,就是压垮洛都商贾的最后一根稻草。而且我这徒儿前些日子收兑铜铢,已经卓见成效,市面上铜铢短缺已初见端倪。再加上算缗令,钱荒必定逾演逾烈。”程宗扬道:“但我们把钱铢拿在手中,也生不出来一文,必须让它流动起来,才能获得生息。”


程宗扬道:“现在我们要考虑的是,针对汉国如今的局面,我们往哪个方向投资,能获取最大利润?”


“药材。”陶弘敏首先说道:“尤其是贵重药材,从来都是越捧越高。如果能趁汉国商贾折价清货的机会大买一批,翻手就是一倍的利润。”


程郑道:“皮货和布料。这两种货物每到年关都会大涨。吉家和鹿家如果出货,我们可以吃进一批。”


“珠宝啊,师傅!”高智商道:“珠子人人爱!尤其是女人,不管是情窦初开,还是半老徐娘,拿几颗上好的珠子,肯定能亮瞎她们!”


你是把珍珠当钻石用了?


“闭嘴!”


高智商立刻闭上嘴巴。


赵墨轩道:“世间货物何止万种?但最稳定的只有两种:黄金、田地。黄金暂且不论,若能籍着禁田令的机会,从汉国商贾手中低价收购一批田产,所得定是不菲。”


云苍峰抚掌笑道:“正合我意。”


程郑道:“可惜诏令只禁止田产,那些商贾的店铺楼馆可值不少钱。”


程宗扬笑道:“总不能一口吃成个胖子,留点余粮慢慢吃也好。皮货布料、贵重药材、田地,唔,再加上珠宝,我们商量一下,用什么价位,分别收购多少才合适?”


陶弘敏道:“贵重药材之所以贵重,一是药效,二是稀少,咱们想多买也没有。我估摸着,有个十来万金铢就差不多了。”


程郑道:“皮货、布料、珠宝之类不宜太多,当以五万金铢为限。”


“田产获利太慢,但你们想投资,我也不反对。”陶弘敏道:“依我看,田价腰斩是肯定的,咱们的出手价,我觉得三折可以接受。”


赵墨轩道:“洛都以往的田价大概每亩十枚金铢左右,三折就是三到四枚金铢一亩,十万金铢约是三万亩。三百顷……似乎也不多。”


程宗扬向王蕙拱了拱手,笑道:“有请嫂夫人。”


王蕙拿出一页纸,“我们核算了一下,以洛都为例,除去池泽山地,周边的良田大致在三万顷上下。洛都商贾名下的田地,有据可查的共两千六百顷。这个数字是大司农署中抄来的。依我们私下查访,属于商贾所有,但未登记在册的,与此数大致相当。合计有五千顷上下,所雇佣的佃农合计家眷不下五万人。”


程郑倒吸了口凉气,“怪不得要禁田。竟然有这么多!”


洛都商贾户数只有总户数的三十分之一,占有的田地却将近六分之一,雇佣数万佃农,坐收田租——当初算缗令奏疏中对商贾的斥责也非是无因。


王蕙继续说道:“从收益来看,洛都周边田地亩产三石,田租通常为四成,合一百四十四斤。汉国田赋三十税一,再除去管理、运输和收租的人手成本,每亩可净收一石左右。洛都粮价如今已涨至每石一千五百文,此数不足为据,按通常年景每石六百文计算,一亩地的田租可收入六百铜铢。”


“洛都田地价格每亩大致在十枚金铢上下,六百铜铢,相当于每年百分之三的收益。”


众人都在心里盘算,百分之三的年收益并不高,但十分稳定,尤其是有些地方田租收到五成或者更多,粮价也不时波动,若以如今的粮价计算,年收益超过百分之七,收五成田租的话,年收益甚至接近百分之十——这个数字已经超过一般生意的利润了。


王蕙这才开始说到正题,“以此为基础。田价每亩六枚金铢,年收益为百分之五。已经值得购入;每亩五枚金铢,年收益百分之六;假如降到三折,每亩三枚金铢,年收益为百分之十。一旦降到此价,我建议投入所有资金进行收购。”


众人良久都没有作声。


最后陶弘敏叹道:“我就是随口一说,没想到还真蒙对了。一点风险没有,坐收一成的年息……啧啧,看来永远都降不到这个价了。”


高智商忍不住道:“一成的利息,这不算高啊。”


秦桧笑道:“与放贷相比,当然不算高,但风险几近于无,这可是放贷比不了的。”


王蕙道:“根据我们的统计,田地价格基本会稳定在三十比一,也就是田租每年收益百分之三。因此我们可以从田地出产算出其真实价格,低价购入之后,转手即可赚取一倍甚至三倍的利润,而不必担心贵买或者贱卖。”


高智商咧着嘴道:“真麻烦啊……”


“关于田价的预期,妾身还有一番计算。”王蕙道:“陶五爷所说的三折未必就不会有。”


陶弘敏精神一振,“还请指教!”


“商贾所占的五千顷田地,以亩价十枚金铢计,共值五百万金铢。而除去商贾手中的钱铢以外,洛都流通的全部金铢都未必有此数。再加上还有部分金铢会投入贱卖的各类货物,甚至奴仆的收购上,能够用在田地购买上的,不会超过二百万金铢。因此,妾身认为,此番商贾出售田地的均价,当在四枚金铢左右。前期卖得越高,后期跌得会越狠。如果有一半的田地能卖到六枚金铢,那么剩下的一半只能卖到两枚金铢。”


陶弘敏难以置信地说道:“两枚金铢一亩?”


王蕙道:“金铢又不是纸钞,不是凭空从天上掉下来的。既然一半田地已经用去一百五十万,剩下的一半就只值五十万了。不过这个数字只是估算,如果要精确计算田价乃至所有货物的波动,还需要陶五爷帮忙了。”


“说什么‘陶五爷’?嫂子叫我小陶就行了。”陶弘敏亲热地说道:“有什么需要弟弟出手的,嫂子尽管吩咐!”


“我需要陶氏钱庄和各处钱庄的存金总额,以及是否为商贾所有,才好从洛都的钱铢流通量计算物价波动。”


陶弘敏道:“包在小弟身上!”


“越快越好。”


“没问题!”陶弘敏站起身,“我这就去!剩下的事我就不听了,赵兄,程兄,你们看着办!”


陶弘敏如此雷厉风行,程宗扬只好送他出门,一边道:“好几十万金铢的生意,你就这么放心?”


“废话!你手底下这帮人,我有什么不放心的?跟你说,嫂子那边我不敢打主意,那位班哥哥,你开个价!十万金铢够不够?”


“你赶紧走吧。”


“商量商量啊!”


“没得商量!”


“那我就挖人了啊。”


程宗扬嗤之以鼻,“随便挖!”


“我就不信了,我这么多钱,就挖不出一个人才!”


“这就是你为什么挖不来人才。”程宗扬道:“你知不知道什么叫国士?人家就不是图钱的。你个市侩。”


陶弘敏犹如醍醐灌顶,“原来如此啊!这人才就跟美人儿一样,光谈钱就俗了。程哥,你这指教得太是时候了!”


“什么时候?”


“那些商贾要解散奴仆,我去搜罗几个人才去!”


“别忘了正事!”


“忘不了!”


陶弘敏的车驾风风火火驰出通商里,赶往钱庄。接着是云苍峰,他被洛都商贾联手落井下石,这会儿终于到了扬眉吐气的时候。当初他花费几倍的八万金铢买来爵位官职,此时成了最好的护身符。与程宗扬定好随时联络,云苍峰便即离开程宅,开始操持云家的布局。


赵墨轩和程郑也同时告辞。程郑手里的货物全部出空,现在坐拥大笔钱铢,开始观望市场变动,一旦出现低于预期的贵重物品,随时准备出手购入。为此他专门多留了一步,找到程宗扬,想把班超请去帮忙。


程宗扬一口答应,与其让班超坐守书斋,不如让他亲自操持金铢攻城掠地。相比于秦桧的老谋深算,班超更适合当一名商场搏杀的猛将。


临行前,赵墨轩只说了一句,“小心告缗。”


程宗扬道:“我们想到一起去了。放心,我有安排。”


回到厅内,程宗扬开始分派任务,“高智商,你去大司农府,要干的就一件事,让宁成咬紧牙关,算缗只收钱铢,不能以实物相抵。”


“成啊。”


“你要当心,那些商贾狗急跳墙,少不得千方百计去游说宁成。大司农主掌财计,只要他不松口,我们手里的钱铢才能派上大用。”


“懂了!义纵诏举完正闲着,我们两个一道去。不管洛都那些商贾开出多少价码,我都高过他们一头!”


“你明白就好。王孟来了吗?”


韩玉上前一步,“已经到了,在剧大侠处等候。”


“守紧门户。接下来几天,城里恐怕会有动静,千万别出乱子。”


“是。”


程宗扬转目看着蒋安世,“老蒋,咱们鹏翼社的生意恐怕要赔钱。”


蒋安世笑道:“我们也没打算赚钱。一车两算,二百四十文,十辆车也不过两吊多钱。不靠这生意吃饭,当然掏得起。”


“对外的生意暂时停了,先把哈老爷子送到舞都。”


蒋安世脚跟一并,“是!”


“五哥,宅子里面你替我多看着点。”


“用不着。有韩玉就行。”卢景道:“我要出去找个人。”


“嗯?”


“我们找到了左武第二军的军报。”秦桧在旁道:“有点蹊跷。”


“怎么蹊跷?”


“军报据说是左武第二军发回的,但卢五爷从简身和韦编的磨损,还有墨迹的新旧判断,那份军报很可能是在洛都写成的。”


“有人捏造了军报?”


“蹊跷之处就在于,军报上的漆印却是原物,并非伪造。我们推测,很可能是左武军第二军送回一封加印的空白军报,另有人在洛都填写而成。而且还改易多次,以至于简牍重新编订过。”


“从伪造的简牍去找造假的那个人?”


卢景道:“有点蛛丝马迹。我去试试能不能把他揪出来。”


程宗扬道:“师帅的死,还有星月湖大营的名声都是大事。五哥,你尽管放手去做。”


众人纷纷离开,最后厅中只剩下秦桧和王蕙这对夫妻。


程宗扬笑道:“嫂夫人今日一番算计让人大开眼戒,真是辛苦了。”


王蕙抿嘴一笑,“你们聊,我去给你们沏茶。”


程宗扬道:“刚才那番布置如何?”


“主公算无遗策,此番定能大有斩获。不过与主公暗藏的后手相比,那些斩获只能算蝇头小利。”


秦桧说着取出一只沉甸甸的铜匣,正是阮香琳随身带来的,“属下已经清点过,一共三千一百张。”


“这份量……真能把人砸死啊。走,去见见王孟。”


王蕙托着茶盘进来,程宗扬道:“不用麻烦嫂夫人了,我和秦兄去后院谈点事。”


“那好。”王蕙收起茶盘,一边问道:“怎么没有见到李娘子?”


程宗扬奇道:“哪个李娘子?”


王蕙笑道:“哪里还有旁人?当然是阮女侠。”


程宗扬这才想起那位李镖头,支吾道:“她……出门了。怎么?嫂夫人找她有事?”


“许久未见师师,想问问她师师如何呢。”


程宗扬心头微动,自己本来也想着这事,可见到阮香琳,就下意识地迴避掉了。主要是自己跟阮香琳独处的时候,不是插在她前面,就是插在她后面,要不就是上面,这时候再提人家女儿,感觉实在太尴尬了。


“好说,等她回来,我就让她来见嫂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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剧孟藏身的地窖上面是个坟墓,坟墓又在屋子里面,里里外外见不到一点阳光,给人的感觉既阴森又诡异。然而此时,坟墓底下却不断传来婴儿的啼哭声,那声音又洪亮又高亢,将坟屋内阴森的气氛冲得一干二净,反而充满了生机勃勃的气息。


王孟跟抱个炸弹似的抱着一个小小的婴儿,双臂僵硬得跟石头一样,硬梆梆举在半空,他使劲用嘴巴“嘘、嘘”地哄着,想让那位小爷收了神通,可惜嘴上吹起一圈白沫,也没能把他哄住。


戴着银面具的剧孟倚在榻上,一边吃着淖氏喂来的葡萄,一边促狭地嘿嘿直笑。


“不行了!不行了!快来搭把手!”王孟惨叫道:“太软了这个!”


“啥这个那个的,论辈分,你得叫他叔。”


“我叫他爷都行!赶紧接一把!”


剧孟痛心疾首地说道:“你可真废物!”说着踢了淖氏一脚,“去哄哄。”


淖氏过来接过婴儿,王孟顿时全身一松,就像怀里一块千钧巨石被人拿走了一样。


“哎哟妈啊……”王孟抱怨道:“你说我叔咋这么能哭呢?”


“饿了吧?哎,哎,你喂奶啊。”


当着王孟的面,淖氏只能遮遮掩掩地解开衣服,露出乳头,送到婴儿嘴边。


结果那孩子只含了一口,就哭得更大声了。


延香闻声过来,接过婴儿,“哦,哦”地哄了几声,然后抽了抽鼻子,讶然道:“好大的酒味,你们喂他喝酒了?”


程宗扬正好进来,闻言顿时大吃一惊,“这么大点的孩子你们就喂他喝酒?疯了!”


“没!没!”剧孟赶紧解释道:“忘擦了。”


程宗扬明白过来,“行啊,剧大侠,跟你这小兄弟共用一个奶嘴啊。”


延香“扑嗤”一声笑了出来。


淖氏羞红了脸,低头掩上衣襟。


程宗扬对延香道:“这么多人,空气不好,你先抱着孩子出去吧。”


延香福了福身,抱着孩子出去。


程宗扬看了淖氏一眼,她被栓在剧孟的榻脚上,寸步难离,也只好让她待在这里了。


“郭大侠可好?”


王孟道:“还好。此前郭大侠投宿的两处,被官府接连找到,无不破家。郭大侠就带着几位兄弟去了山上。”


“你们留在这里的兄弟多吗?”


“还有十五六个,都是能共生死的。”


“我听说汉国游侠尚义重节,扶危济困,救人于水火,万死不辞。”


“郭大侠义薄云天,世人皆知。我们兄弟也不贪图什么,只是敬重郭大侠的为人,才甘心追随。”


“如果有一个弱小的孩子,被一个大汉抢劫了,郭大侠会怎么做?”


“当然是先救下那孩子,然后问问那大汉有什么难处。好端端的谁会去抢劫啊?能帮的就帮一把。”


程宗扬噎了一下,自己本来打好的腹稿,却没想到王孟会蹦出来后半截,让自己的比喻都没办法打了。


程宗扬只好直白说道:“如果有一个富翁,被官府打劫了呢?你会不会去问官府有什么难处?”


“官府?你别逗了,他们要有难处也是自找的。”


程宗扬又噎了一下,只好赞道:“说得好!”


“你想说啥?”


程宗扬这才引入正题,“你知道算缗令吗?”


王孟摇了摇头,“没听说过。”


“……算缗令你都没听说?”


“我们大汉游侠,听官府的诏令干嘛?它有没有我们都一个样啊。”


真是太有道理了,要不怎么是大侠呢?程宗扬只好捏着鼻子把算缗令给王孟讲了一遍。


王孟一拍大腿,“官府可算干点人事儿了!”。


第七章。


程宗扬目瞪口呆,这跟自己的剧本完全不一样啊!


“没搞错吧?你怎么还支持官府呢?”


王孟磨拳擦掌地说道:“那些富商为富不仁,趁着饥年囤积居奇,我早就想收拾他们了!”


再这样下去,自己的方案就胎死腹中了。看着王孟高兴的样子,程宗扬只好求救地看着剧孟。


剧孟霸气十足地说道:“夹住!老实听老程说!”


王孟的父亲曾是剧孟的拥趸,甚至还追随过剧孟数年,连王孟的名字都是跟着剧孟起的,这会儿被剧孟喝斥两句,王孟一点脾气都没有,乖得跟小狗一样。


“我听着呢。”


跟这些大侠说话那叫一个坎坷,就没有能顺下来的时候。程宗扬想明白了,自己跟汉国这些侠士根本就不是一种思维模式。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完全不同,再绕圈子恐怕就兜不回来了。


程宗扬不再试图让王孟理解,而是直奔重点,“算缗令一下,那些商人肯定要设法藏匿财产,而且越富的人,越要藏匿。但现在有告缗令,如果被人揭穿,家产就要全部被收走,一着不慎,就可能倾家荡产。”


王孟闭紧嘴巴,只点了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藏匿风险太大,还有一种方法,就是带着家产投到权贵门下,凭籍权贵的势力保住财产。但这种选择同样风险极大,因为权贵很可能将他的家产吞掉,甚至于杀人灭口。”


王孟又点点头。这种事并不鲜见。


“第三种方法是将财产转移到别处,但一样存在风险,途中的损失不说,若是被人发觉,就前功尽弃。”


转移财产可不是那么容易的事,就算全是最值钱的金铢,一万枚就有二百多斤,一个人最多只能带两千金铢。如果是其他物品,份量更重,也更不容易随身藏匿。


程宗扬把汉国商贾面临的困境解释完,这才说道:“现在我有一个办法,能帮助他们轻易把财产隐藏起来,而且需要时,随时都能变现。”


王孟不禁道:“什么办法?”


程宗扬拿出一只尺许宽的铜匣,放在案上。匣盖已经打开过,但还能看到匣缝处残存的铜汁痕迹。显然打开之前这只铜匣是密封的,不留一丝缝隙。


王孟见那铜匣密封得如此细致,以为里面藏的什么宝物,谁知打开一看,匣内盛的全是纸张,一叠叠贴着封条,摆放得整整齐齐。


王孟拿起一张弹了弹,“这纸片挺结实啊。”


“这是纸钞。”程宗扬道:“你拿的那张面值一千金铢,合二百万钱。”


“一张纸值这么老多?”王孟狐疑地把纸钞放下,“有人要吗?”


“有啊。对汉国的商贾来说,这就是救命的凭据。”程宗扬道:“他们只需要把钱财换成纸钞,就可以用这些纸钞随时兑换成钱铢。”


王孟听懂了,“他们把真金白银给你,你给他们一张纸?他们能信吗?”


“所以就要仰仗郭大侠和剧大侠了。”程宗扬道:“两位大侠在汉国一言九鼎,信义无双,只要他们说一句话,那些商贾岂能不信?”


这是要郭解和剧孟为他的纸钞背书,以自己的信誉做保障。只有一张也就罢了,可那匣子里面还有好几大叠,换成金铢能活活把人吓死,王孟岂敢一口答应下来?万一出了岔子,郭大侠身败名裂,自己死一万次都不够。


可直接拒绝也不妥,毕竟他刚替郭大侠保留下唯一的骨血,汉国游侠儿讲究恩怨分明,有这份恩情在,一死报之也不在话下。


一边是身败名裂的风险,一边是过命的恩情。这回轮到王孟求救似的看着剧孟了。


剧孟的银面具看不出丝毫表情,那只独目却露出慎重的神情。


“这就是岳帅以前说的纸钞?”


怎么又跟那鸟人扯上了?程宗扬道:“这是我自己的主意,跟岳帅可没什么关系。”


剧孟用残存的两根手指拿起一张纸钞,反复看了许久,“这纸钞怎么能保证兑换?”


“首先,这纸钞是宋国宝钞局正规发行的,可以按面值缴纳赋税,与钱铢等价使用,这就保障了纸钞的官方信用;其次,我们程氏钱庄在宋国各地都设有钱庄,用纸钞随时可兑换成等额钱铢,保障了纸钞的方便易用;第三,我程氏商会名下的所有产业,以及与我程氏商会签过协议的云氏等商会,都可以直接使用纸钞代替钱铢,保障了纸钞的流通性。”


“这里是汉国。”


“目前我们在汉国的洛都和舞都设有兑换点,随时可以进行兑付,同时包括七里坊所有店铺、商号和会馆,都可以使用这些纸钞。”


“也就是说,我拿到纸钞,可以在洛都或者临安兑换成钱铢,也可以在程氏商会的店铺里直接花用?”


“不仅在汉国和宋国,在晋国、在江州,甚至包括昭南,这些纸钞都可以流通。”


“这主意真是不错,你想的?”


程宗扬笑而不语。


剧孟忽然道:“我要兑不出钱呢?”


“就算宋国亡国,宝钞局被人烧了,我们还有江州。”


“这是宋国官府发行的,还是你发行的?”


程宗扬笑道:“有区别吗?”


“你说呢?”


“我可以保证两者是等效的。”


“看来还是不一样啊。”


程宗扬大笑道:“没想到剧大侠竟然精明过人。老实说吧,这批纸钞与宋国官府发行的用的是同样的纸张,同样的油墨,同样的刻版,也都是靠我的信用和财力支撑。唯一的区别是这批纸钞上面并非宋国户部的官印,而是程氏钱庄的印鉴。但绝不影响使用。而且有需要的话,我可以保证足额兑换成宋国官方使用的纸钞。”


“纸钞这么好使,你直接去找那些商贾不就成了?”


程宗扬苦笑道:“我要是有郭大侠和剧大哥在汉国的信誉,也就不用麻烦两位了。”


剧孟啧啧两声,“我们的信誉还挺值钱啊。”


程宗扬实话实说,“太值钱了。”


如果没有郭解和剧孟的信用,哪个商贾敢拿万贯家产去换这么一张小小的纸片?不客气地说,郭解和剧孟的名声,绝对是万金难换。


秦桧道:“主公此举一来救汉国商贾于水火,给了他们一线生机;二来也让两位广布恩泽,这一张纸钞价值二百万钱,仅此一张就可以免去商贾二十万钱的算赋。那些商贾逃脱大难,自然要感念两位的恩德。”


剧孟往榻上一靠,“我看行。小孟子,你跟老郭说,我答应了。”


王孟起身道:“我去禀告郭大侠一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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印制精美的纸钞在案上一字排开,程宗扬正拿着笔奋力疾书,逐一画押。这批纸钞从印制到运输全程保密,连阮香琳也只知道自己带了只铜匣,而不知道里面是这样一笔巨额纸钞。不过这也并非托大,这些纸钞没有户部官印,也没有程宗扬的签字画押,途中出了岔子,也只是一批废纸。


这些纸钞刚刚印好就被封进铜匣,此时还散发着油墨的香气。随着笔尖的移动,程宗扬独此一号的英文签字宛如一连串细密的花纹落在钞上,这些纸钞顿时由一张不值分文的纸片变得价值连城。


秦桧早已将纸钞全部清点了一遍,这时说道:“面额一万金铢一百张,一千金铢的两千张,还有一千张面值一百金铢。合计三千一百张,共值三百一十万金额。这么多,恐怕是用不完。”


“能发出去一张就是胜利。”程宗扬道:“至于能发出去多少,要看洛都商贾的胆量和郭大侠他们的名声了。”


秦桧感叹道:“以剧大侠和郭大侠的名誉做担保,主公这步棋妙不可言,直如天马行空,属下虽然自负才智,却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此着。如此一来,钱庄得了本金,商贾有了移财之处,两位大侠救了这么多商贾,名声也更上层楼,可谓是面面俱到,无一疏漏。”


程宗扬笑道:“这叫名人效应。六朝人可不是看广告长大的,对广告的抵抗力为零。让剧孟和郭解这样天下知名的大侠亲自做广告,效果绝对拔群。”


“广告?”


“广而告之。”


“若论广而告之,为难之处在于,知道的人少了,发行的纸钞也少。可知道的人多了,人多嘴杂,说不定会让官府听到风声。”


秦桧还没说完,程宗扬忽然停下笔,用笔杆顶住下巴,沉吟起来。秦桧心思玲珑,见状立刻停住话头,免得打断主公的思路。


良久,程宗扬说道:“其实我还有个想头,但实在拿捏不准,奸臣兄,你替我斟酌一下。”


“请主公吩咐。”


“是蔡常侍的那笔钱。我想籍着这个机会全部兑换成纸钞。一来扩大纸钞的发行量,二来也替老蔡把钱洗白了,该还多少还多少。要是真由着他的心思,把钱骗走,到时候他拍拍屁股走人,后面不定有多少人跳楼呢。”


“跳楼?”


“上吊。”


“哦。”秦桧摇头道:“主公虽有仁心,但此举不甚妥当。”


程宗扬叹道:“我也觉得不妥。”


秦桧道:“蔡常侍不光是借钱,还许下高息,主公替他兑成纸钞,利息又该如何?”


“就是这个理。得了,蔡爷那大佛的屁股我是擦不干净了。由蔡爷去吧。”


程宗扬重新提起笔,哀嚎一声,“妈蛋,还有这么多,早知道让清浦都印成一万一张的……”


秦桧笑道:“主公辛苦。属下先去歇着了。”


“老秦,你也太不仗义了!喂,让人给我弄点宵夜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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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宗扬趴在一屋子纸钞中间鼾睡不醒,旁边的书案上放着几只用过的碗碟,砚台的墨汁已经半干,毛笔也滚到地上。那些纸钞画过押的只有一半,剩下的还是空白。


“程头儿……程头儿……”


程宗扬眼睛勉强睁开一线,“冯大法,这么早啊……”刚说了一半,他就一骨碌爬了起来,“出了什么事?你不是在南宫守着吗?”


“没出什么大事。我只是回来说一声:官府已经贴了告示,命所有在市籍的商贾,三日之内呈报家产,逾期者家产没入官中。”


“三天?太狠了吧?”


一般人家也就罢了,有些商贾店铺遍及汉国,三天时间,连店中货物的多寡都未必能清点完。


“官府可不耐烦等他们。”冯源道:“我还听说,昨天开始,洛都就暂时封闭九市,按诏令下发前一日的市面价格为准算缗。”


程宗扬放松下来,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打了个呵欠,“这一轮涨价可坑了不少人。”


“咱们那几处草料场也被查了。”


程宗扬笑了起来,自己当初暗中买下的几处草料场,几乎垄断了洛都的草料供应,可以说是洛都这一轮物价飞涨的始作俑者,现在被查一点都不亏。


“对官府全力配合,他们说多少就是多少。不争不闹。”


说到底,那些草料才值几个钱?


冯源答应一声,然后道:“老敖传话出来,说徐常侍见了他,专门解释前天晚上,天子召集近臣,原本也没说什么,谁知天快亮的时候,天子突然把具瑗叫到昭阳宫,拿出算缗令,用玺之后就递到了尚书台。”


关系到无数商贾生死的算缗令,发得竟然这么儿戏?天子半夜兴致一来,就把诏书下了?


“宫里有什么说法吗?”


“眼下还没有。但我回来的时候,正好看到毛延寿提着画箱去昭阳宫,要是有消息,下午就能传回来。”


程宗扬打了个呵欠,“今天是十六?”


“十月十七了。”


“三天……那就是二十之前全部报完。”


虽然被人服侍惯了,但偶尔有一天没人服侍,程宗扬也没有什么好矫情的,他出了门,在院子边上的水井里打了桶水,洗了把脸,然后回房里继续画押。


连续给三千多张纸钞画押,工作量着实不轻松。限于目前的造纸印刷技术,除了必要的印鉴外,画押成了纸钞最后一道防伪手段。为了设计画押,程宗扬当初也是绞尽脑汁,小额纸钞暂时不提,十枚金铢以上的都需要自己亲手画押。根据纸钞面额的不同,画押的方式也不尽相同;同时画押不止一处,每张纸钞起码有一明两暗三处;而且还要保证字迹的一致,免得被自己钱庄当成伪钞。


也正是因此,能够分辨出画押真伪的鉴定师,就成了程氏钱庄最要紧的技术人员。目前每处分号都安排有两人轮流值守,除了鉴别纸钞以外,不与任何人接触,所选人员也是星月湖大营中最靠住的老兵。


程宗扬在剧孟面前放言说纸钞可以在自家商号通用,其实有点吹嘘。事实上由于没有足够的鉴定师,超过十枚金铢的纸钞在各处商号是很难随便使用的。通常只限为在知根知底的熟客。一旦出现伪钞,也好寻根问底。


总共三千一百张纸钞,程宗扬画了一个晚上加一个白天,一直干到黄昏才全部搞定。期间高智商、青面兽和程郑等人纷纷传来消息,但为了避免打扰主公,都由秦桧接手,按照轻重缓急,分别处理。


画完最后一张,程宗扬手指几乎都有些不听使唤。他甩了甩发酸的手腕,把满屋零乱的纸钞交给韩玉打理,自己坐到廊下,形象全无地倚着柱子,享受着夕阳的余温。


秦桧拣要紧的说了几句。算缗令下发的头一天,观望气氛极浓,洛都的商贾们不约而同地保持沉默,都在等别人出头。


“所谓别人,无外乎田、许、鹿、吉等八家。洛都一万三千户在籍商贾,这八家算缗总额超过六成。无论官府还是商界,都在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王孟呢?”


“他走时说过,最快也要半夜才能回来。”


“官府只给了三天时间,这已经耽误了一天了,我现在就怕他们赶不及。”


“尽人事,听天命罢了。”


程宗扬笑道:“死奸臣,你安慰的一点都不诚恳。好了,剩下的事都交给你了,有人来,就说我不在。”


“主公要去哪里?”


“放心吧,我不会跑远路。就躲客栈里歇一会儿。”


秦桧放下心来,主公这时候再去上清观鬼混,万一耽误正事就得不偿失了。幸好主公还能分清主次轻重,没有一意孤行。


阮香琳的房间居然是空的,程宗扬问过代替冯源守柜台的刘诏才知道,阮香琳一直都没回来,也不知道她在上清观寻到什么乐子,这会儿还乐不思蜀。


程宗扬对付着吃了点东西,便往床上一躺,沉沉睡去。这一天虽然只是伏案书写,连门都没怎么出,但心力交悴,丝毫不逊于打了一场大仗。


净街的鼓声刚刚响起,有人推门进来。


程宗扬眼睛都懒得睁,打着呵欠道:“我想你也该来了。赶在宵禁时候来,今晚是不打算回去了?”


“今晚原也该轮到奴婢前来服侍。”


“我知道你想问什么,先跟你说吧,这次算缗令,对你们洛帮影响并不大。五丈以上的船只才一算,比起商贾两缗一算轻得多。想要规避也容易。洛水是内河,水势平缓,你们要想省钱,干脆把两船并成一船,宽是宽了点,但不超过五丈就不必算缗,超过五丈,也只按一条船收。”


何漪莲没有作声,耳边只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脱衣声,接着一具光溜溜的肉体滑进被中。


“主子……”


程宗扬伸出一根手指,放在她唇上。


“我跟你说几个人吧,将来你可能都会见到。一个叫兰姑,她是我最好的兄弟,老祁的相好,她跟老祁相好不少年头了,可始终不肯嫁给老祁,自己说只喜欢风月场的日子。还有一个叫游婵,不瞒你说,跟我有过一腿,但她无意入我内宅,我也无意强求。虽然名义上是我属下,但其实是以朋友相处。这两人现在都在临安,负责武穆王府的地产开发。”


“我跟你说这些,是因为我觉得你和兰奴她们不一样,首先你要脸,跟我在一起的时候也常常拉不下脸面,其次你对庶务很上心,而且是个能干事的。坦白地说,我不缺床伴,倒是很缺能办事的人手。所以你愿意的话,可以仿照她们两人的例子,在商会担任高级管理人员。至于奴婢的身份,你紫妈妈没开口,我也不好免去,但你以后不必再过来服侍,只需要用心办事就行。”


程宗扬笑道:“你运气不错,我今天累惨了,懒得再动心思,也懒得再管住嘴,才跟你说了这么多。机会难得,你自己想好,过了今天,我可就不认了。”


何漪莲沉默片刻,然后道:“高级管理人员是指……”


“除了照样管你的洛帮,商会的生意也会交给你一些。如果你能胜任,将来洛都的商号由你管理,也不是不可能。”


“我听吴先生说,你们的生意做得很大?”


“恐怕比你想的还要大一点。”


“有没有适合我们洛帮的?”


“这一点我要先给你讲清楚,如果你想一直负责洛帮,我会支持你坐稳大当家的位子。但如果你想涉足商会的其他生意,除了可以任命个别亲信作为助手,我绝不会允许你从洛帮大量调人。”


“为何?”何漪莲不解地说道:“我们洛帮虽然没有很杰出的人才,但有许多忠心耿耿的手下,比外人更值得任用。”


“这就是症结所在,他们忠心的对象是你还是我?当然,我知道你被小紫收为奴婢,不可能有别的心思,但你想着从洛帮调人管理其他生意,就犯了大忌。人事权不是你该染指的。包括其他各处商号的负责人也明白,不管那些执事有多风光,但他们手下的人员都是由总号调配,这不是不信任他们,而是为了从制度上避免出现尾大不掉的局面,反而伤害了彼此的信任。”


何漪莲沉默许久,忽然道:“主子年庚几何?”


“二十六了吧。”


何漪莲轻叹一声,“我十六岁就执掌洛帮,一直是帮里的大当家,在帮中说一不二。我怎么也想不到,自己会被一个比我小这么多的男人教训,而且还起不了半点反驳的心思……”


她低声道:“我想做你说的高级管理人员,但我又舍不得奴婢的身份。”


程宗扬不禁失笑,“奴婢算什么身份?”


“如果没有奴婢的身份,也许往后主子会对我客客气气的。”何漪莲咬了咬红唇,“就像刚才提到她们两个一样,用的是公事公办的口气。可我还想这样躺在主子身边,听主子教训。”


“在外面的时候,我做我的大当家,尽心尽力为主子办事,回到主子面前的时候,我想和别的奴婢一样,服侍主子。”


“你不是故意这么说的吧?”


何漪莲轻叹道:“我何漪莲见过不少所谓的豪杰智者,可还是头一次遇见主子这样的人物……我不是拍你的马屁,说你多英明神武,非要厚着脸皮以当你的奴婢为荣。而是因为……你和别的男人不一样,以前我不敢确定,直到刚才你说那番话时,我才知道自己的感觉没错。”


“那种感觉很难说清楚。勉强说的话,也许是一种尊重。这种尊重和洛帮那些汉子不一样,他们或者是因为我的身份尊重我,或者是因为我能给他们带来利益而尊重我。而你仅仅是因为我是一个人,而对我尊重。比如说,即便你叫我莲奴,把我当成奴婢狎玩的时候,你也没有怀疑过我的能力。”


程宗扬干笑道:“我想你可能有点误会……”


何漪莲展颜笑道:“那就让奴婢误会下去好了。”


“你可想清楚了,你可是第八等的小丫头,在内宅谁都可以欺负你。”


“那我也不怕。”


程宗扬叹了口气,然后对着门外扬声道:“你过来吧。”


阮香琳勉强笑道:“外面门没有关,奴家不是有意偷听的……”


“听就听了,有什么大不了的。”


阮香琳张口欲言。


程宗扬挥手阻止了她,“你不用多想别的。李寅臣那边,回去之后,你们就和离吧,免得尴尬。镖局之类抛头露面的事,往后就别做了。你要觉得无聊,将来我会在临安开一家会馆,专门招待有品秩的女眷,到时候交给你打理,保你在里面风风光光。”


阮香琳骨子里热衷于权势,听到他的许诺,想像着自己往后在一群贵妇之间风光的场面,不由心花怒放。


“师师呢?”


阮香琳露出一丝异样的眼神。


“怎么了?”


阮香琳底气不足地说道:“她听说我跟你的事……然后就走了。”


程宗扬恼道:“谁这么多嘴?”


阮香琳低下头。


程宗扬还在追问:“是谁?”


何漪莲轻轻推了他一把,“主子还看不出来吗?肯定是她自己说的。”


阮香琳屈膝跪下,用讨饶的口气道:“奴家那天饮了些酒,一时多口。”


程宗扬森然道:“怎么多口的?”


“相公莫恼,”阮香琳匆忙道:“奴家其实是劝她也从了相公的。谁知她面嫩,就那么走了。”


程宗扬脑中一晕,这是亲妈吗?居然想把女儿劝到自己姘头床上?母女共事一夫?虽然自己也幻想过,但那真的只是幻想。


“你不是嫌她碍眼,有意把她气走的吧?”


“定然不是。”阮香琳嗫嚅道:“奴家只是……怕失了相公的欢心……”


何漪莲冷笑道:“她是怕失宠,才想引女儿当帮手。”


“你怎么知道?”


“因为我娘当年也是这么做的。”


“……你恨她吗?”


“刚开始我还不大晓事,后来恨得心都碎了。”


程宗扬对阮香琳道:“你想过师师怎么想的吗?”


阮香琳抬起眼睛,带着一丝妖媚的神情道:“师师对相公的心意,相公还不晓得吗?”


何漪莲讶然看了程宗扬一眼。


程宗扬发了会呆,然后勾了勾手指,“过来。”


阮香琳乖乖爬到床上。程宗扬扯开她的衣裤,将她丰滑的臀肉扒开,然后挺身而入。


阮香琳尖叫一声,只觉后庭传来一阵撕裂般的痛楚。


“你个蠢货!”程宗扬骂道:“你就不会放长线钓大鱼吗?让你打草惊蛇!让你瞎折腾……”。


第八章。


三日期限的第二日,一名身材不高的男子在十余名大汉的护卫下,悄然进入文泽故宅。


当天晚上,几封书信被人送到洛都几户富商门中。与此同时,各方消息不断传来。包括官府大量调集人手,尤其是擅长计算的老吏;有些商贾已经开始解散僮仆,据传言那些僮仆大都以最快的速度离开汉国,而且似乎都携有重金。


但用僮仆转移资金的方式,效率太低——每人能够携带的重量有限,如果是银铢就更少了。风险太大——万一一不回,那钱就等于打水漂了。


因此市面一片萧条中,各处钱庄突然生意大好。但钱庄的热闹也仅仅是昙花一现。官府的算缗令中,已经写明对借贷的质钱征收算赋。这就使得钱庄每一笔进出,都必须通过官方。得知消息后,钱庄汇集的人流立刻散去。


接着传来的消息是关于司隶校尉的,据说董卧虎去了虎穴地牢,用了两天时间把在押人犯清理了一遍。至于腾出来的虎穴地牢准备干什么用的,大家连想都不敢想。


程宗扬一边紧盯着事态发展,一边耐心等待。终于在申报期限的最后一天傍晚,等来了第一名客人。


来人身材胖大,虽然用兜帽巧妙地遮住面孔,程宗扬还是一眼就认出他的身份。


“竟然是田少亲自光临,寒舍蓬荜生辉。”


来人摘下兜帽,果然是田荣。比起当日的倨傲,此时的他沉稳了许多,但哪一个才是他的真面目,程宗扬也分辨不出来。


双方见面的地点是在伊墨云的小店,与田荣一道来的除了一名随从,还有程郑。那名随从目光犹如鹰隼,在不大的房间转了一圈,便落在室内仅有的一座屏风上。那屏风也不甚出奇,但隐约能听到后面一个低微的呼吸声,似乎是一名婢女。


田荣入席坐下,对随从道:“出去吧。”


那随从一进门就盯着屏风,闻言略一躬身,退到门外,脚下犹如轻烟一般,没有发出半点响声。


“没想到当日见面的就是在晋宋两国声名雀起的程少主,是田某失礼了。”


“田少客气了。”


“不是客气,是真佩服。”田荣说着佩服,口气却没有半点钦敬,反而有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漠,“程少主当日那招金蝉脱壳着实漂亮。我等原以为占了便宜,却吃了大亏,输得心服口服,真是好眼光,好手段。”


“运气而已。”


人家都认栽了,自己总不能再说什么愿打愿挨,都是你们自找的之类的话。程宗扬见好就收,微笑道:“以前的事就不要再提了。往后大家合作的机会还多着呢。”


田荣也不是专程来撒气的,他沉默片刻,然后道:“听说程少主是宋国工部员外郎,兼宝钞局主事?”


连这些都打听了,可见田荣来之前做足了功课。程宗扬道:“官方的凭证我可没带,要验明正身那就没办法了。”


田荣道:“何为纸钞?”


程宗扬把纸钞的功能大致说了一遍,和对剧孟说的差不多,最后笑道:“田少不妨把纸钞当成存款的凭证,只不过宋国的纸钞是由户部发行,由官方保证其通行的效力。当然,由于宋国无法提供足够的保证金,眼下由我程氏钱庄负责兑换。”


“如何兑换?”


这才是真正问到点子上了。程宗扬精神一振,“田少只需把钱铢运至我处,由程氏钱庄出具等额的纸钞。这样田少就可以把大笔的钱铢变成薄薄的几张纸,效力丝毫不改。需要时在我程氏钱庄任何一间分号都可以兑为钱铢。简单地说,你可以把纸钞当成欠条。”


“我要听真话。”


程宗扬双手一摊,“这就是真话,没有半点虚假。”


田荣起身便走。


程宗扬暗暗叹了口气。对于汉国商贾来说,纸钞的概念很有些超前了,自己只能捡着最基本的功能说。但不管自己怎么信誓旦旦,让别人拿真金白银换几张自己发行的纸片,很容易被人当成趁火打劫的骗子。


屏风后传来一声低咳。


田荣浑身一震,慢慢转过身来。


屏风后走出一个人来,虽然身材不高,但步伐沉稳大度,极有气势。


田荣先是吃惊,然后又想笑,好不容易才稳住神情,恭谨地躬身施礼,“郭大侠。”


郭解微微颔首,口齿有些木讷地说道:“田翁可好?”


“家父前几日小有不豫,如今已经大安了。”田荣直起腰,欣然道:“前些天听到市面上的传言,家父伤怀不已,以至于卧榻不起,昨日接到信札,尚有犹疑。今日一见,郭大侠果然吉人天相,安然无恙,家父听闻必定大喜。天子倒行逆施,天怒人怨,郭大侠如今毫发无伤,可谓是天意。”


“给田翁的信,是我写的。”郭解不擅言辞,简简单单说道:“这个人,信得过。”


田荣回身便道:“货物可否折现?”


程宗扬摇头道:“暂时不可。”


“金铢二十万,银铢一百万。送到何处?”


程宗扬知道郭解面子不小,但没想到他面子这么大,自己费了半天口舌,也没能说动田荣,他只露了一面,说了两句话,田荣就奉上价值二十五万金铢的巨款。程宗扬甚至怀疑,自己都不用给他纸钞,即便给田荣一张白纸,只要郭解点头,田荣都敢接。


“程大哥,麻烦来安排。”


程郑笑道:“好说。”


田荣抬起手,与程宗扬互击一掌,干净利落地敲定这笔交易。然后向郭解深施一礼,“临行前家父专门吩咐过:若是见到郭大侠,还请郭大侠屈尊到舍下小住几日。”


“多谢田翁好意。郭某不祥之身,若非算缗一事,也不敢打扰。”


“家父有意赴晴州定居,不知可否有幸与郭大侠同行?”


郭解回答得很慢,但口气没有半点迟疑,“郭某父、祖骸骨,尽在汉国,不忍远去。”


田荣垂首默然片刻,然后施礼告辞。


田荣走后不久,又一个熟人接踵而来。


与田荣一样,边宁同样是兜帽遮面,同样只带了一名心腹随从,连半信半疑的态度也与田荣如出一辙。


程宗扬同样耐心解说半晌,边宁同样犹疑不决。程宗扬索性道:“边先生从哪里得知敝处的纸钞呢?”


边宁打了个哈哈,“一个故交捎来的口信……边某小本生意,便是算缗也算不了几个钱,今日也就是随便问问,别无他意。哈哈,别无他意。”


“边先生的故友是郭大侠吧?”


“边某久闻郭大侠大名,但未曾谋面。可我听说郭大侠已然……”


屏风后传来一个嘶哑到不似人声的声音,“边二!你过来!”


边宁愕然抬起头。


“这边!这边!”


屏风后传来几声奇怪的声响,像是铁链在地上拖动,接着屏风折起一扇。


边宁慢慢走过去,先看了旁边那个貌不惊人的汉子一眼,然后低头看着榻上戴着银面具的大汉。


那张银面具巧妙地遮住了大汉大半面孔,只露出一只眼睛和半边口鼻。边宁仔细辨认半晌,才露出一丝难以置信的目光,“老剧?”


剧孟嘿嘿笑道:“行啊,还能认出我来。废话不跟你说了,那边是我兄弟,办事靠得住。边二,我可是又救你一次,这情份你可给我记住了,下辈子做牛做马也给我还出来!”


“老剧,你怎么了?让我看看!”


“滚!滚!看我笑话呢?”


“我就看看你的手!”


“看个鸟啊看!”


屏风后传来一阵拉扯声,接着是一声布帛撕裂的声音。


剧孟叫道:“老郭,给我摁住他!还上手上脚呢……”


良久边宁才红着眼睛出来,他拿了纸笔,草草写了一个手条,又说了一个地址,让程宗扬自去接洽,凭手条提款。至于兑换的纸钞,暂时交给剧孟,什么时候风头过去,他再派人来取。


“当心。洛都商贾圈子里面,水不是一般的浑。”临走前,边宁告诫道。


洛都商贾大都在观望风色,程宗扬也没有大肆宣扬,此前投出六封书信,但来的只有田荣和边宁两人。


次日是十月二十,算缗开始的第一天。这一天最受人注目的并非官府对照在籍商贾逐一进行的算缗,而是鹿家由于隐瞒田产,被人告发。


相比于以往官府的办事效率,这次官府动作快得吓人。这边鹿家刚呈报完家产,就有人出来举告。尚书台当即移文大司农、少府、洛都令,对其严查。


鹿玉衡呈报完家产还没从大司农署出来,就被押往举告的地点。两厢对照,举告属实,鹿玉衡连家都没回,就与同在商籍的长子被发配戍边,所有的家产尽数没入官中。


紧接着十月二十一,正当整个洛都还沉浸在震惊之中,少府宣布,分出鹿家一半产业——将近四十万金铢的家产,赏赐给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厮:鹿玉衡身边磨墨的僮仆。


这次示范效应堪称轰动性的。一夜之间,家资百万的鹿家就家破人亡,而他的书僮从一个奴仆,一跃成为洛都屈指可数的富豪。短暂的震惊之后,整个洛都仿佛被捅了马蜂窝似的,欢腾起来。无数人蜂拥而至,举发自己的家主、邻居、亲朋故旧……甚至道听途说的陌生人。


就在这一片混乱当中,暗设在地下的程氏钱庄,也真正迎了一大批主顾。随着消息的传播,每天都有一些遮住面孔,隐藏身份的人,躲躲藏藏地来到伊墨云的小店,点上一壶清酒,然后坐下来耐心等候,即使遇到同类,彼此间也不交一语。


有郭解和剧孟出面,程氏钱庄还没开张,信誉度就直接爆表。洛都流通的钱铢以惊人的速度往程宅的地窖中汇集,以至于程宗扬不得不通知程郑,钱庄所接受的钱铢仅限于金铢,坚决不再兑换银铢和铜铢。


就这样,距离田荣设下的宴席不到十天,程郑在洛都商界的地位就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从众人联手相逼到群贾众星捧月,几乎每时每刻都有一些行踪诡秘的人围着他打转。


就这样,程氏钱庄成为了在洛都商贾间私下流传,又心照不宣的秘密。那些由程宗扬亲笔画押的纸钞,被一张张交给某个不愿透露姓名的主顾手中,然后被他们小心藏匿起来。有的被收进暗格,有的被人贴身携带,有的被夹进书中,有的被塞进墙缝,还有一些被人用各种方法带出汉国,设法兑换。


“果然是些商蠹,”秦桧嗟叹道:“朝廷算缗虽然有过,可这些商贾无一良善之辈,一个个狡诈奸猾,唯利是图,贪得无厌,堪称国之蠹虫。”


程宗扬慢悠悠道:“乌鸦落在猪身上,谁也别说谁黑。”


“主公说得不错。商贾千方百计转移资产,官府之人趁机中饱私囊。”


“别误会啊,我的意思是:你也别光说人家,最黑的就是你奸臣兄。”


秦桧哈哈大笑。


“车马都安排好了吗?”


秦桧道:“安排好了。一共九辆大车,哈迷蚩、剧孟、延香与郭大侠幼子各乘一辆,每车载金铢两万枚,另外六辆除携带的行车以外,每车载金铢四万枚,共计三十万枚。”


“护送由吴长伯负责,出动鹏翼社和临安来的护卫共二十人。卢五爷,还有郭大侠手下的王孟等人暗中护送。途中安排了六处换马的地点,明日清晨出发,途中住宿一晚,后日夜间可抵达舞都。陈乔已经拿到夜间通行的令牌,安排好了人接应。”


“不错,很周全。”


“剧大侠远行在即,我与青面兽商量过,哈大爷由延香照料,他留下来看守地窖。”


“严老头呢?”


“严山长不肯走。至于魏甘,卢五爷的意思是把他留在这边,看黑魔海还有什么手段。”


“严老头还真是头犟驴……”程宗扬发了句牢骚,然后道:“三十万金铢就用了九辆车?”


“用这么多车,一来为了掩藏,二来也是赶路轻便。如果纯为转运金铢,三辆车就够了。不过路上至少要三天。”秦桧道:“之所以安排在明日,是因为义纵经诏举得官,被授予舞都令,明天赴任。他也走的宛洛道,途中相距不超过五里,一旦有事也好彼此呼应。”


“舞都令?怎么会安排这个职务?”


“据说义纵的官职是天子御封。属下猜测,多半是他仕途幸进,把他放在太守的眼皮底下,也好管束一二。”


“奇怪……”程宗扬嘟囔了一句,也没放在心上。义纵赴舞都任职,也非坏事,凭他和高智商的交情,自己在七里坊的生意会更稳妥些。


秦桧笑道:“我听他和衙内商量,去了舞都要拿七里坊开刀。”


“立威吗?”程宗扬道:“跟陈乔说一声,让他全力配合。”


秦桧答应一声,然后道:“洛都的权贵已经开始动手了。昨日吉家将名下三万亩良田出让给孙氏,仅作价两万金铢。”


程宗扬吓了一跳,“每亩还不到一枚金铢?”


“以属下之见,此事颇有蹊跷。”秦桧道:“洛都土地交易一般都是私下定约,买卖双方都对交易价格讳莫如深,极少公开。吉家这回不但大张旗鼓,吉策本人还多次表示,若非孙氏慷慨解囊,这些田地连五千金铢都卖不到。”


“孙氏?”程宗扬摸着下巴道:“不会是襄城君孙寿她们家吧?”


“正是。”


“姓吉的这是托啊。”程宗扬道:“逼着大家贱卖呢?”


“主公英明!”


“得了吧。”程宗扬琢磨片刻,“孙家怎么这么好胃口?不对啊,吉策一直给吕家跑腿,怎么又投到孙家门下呢?就算吕家跟孙家好得穿一条裤子,这也是背主啊。”


秦桧提醒道:“说不定孙家也是跑腿的。”


程宗扬合掌道:“没错!孙、吕两家肯定私下商量过。吕氏毕竟是后族,多少要点体面,正好把孙家推出来当个幌子……”


话音未落,班超就快步进来,“刚传来的消息,许家和杨家作价十万金铢,将名下五万亩田地出让给襄邑侯。”


程宗扬与秦桧异口同声地说道:“两枚金铢!”


秦桧反应极快,“这不是孙、吕两家的事,多半是洛都的权贵都商量好了。吉策和孙家先出来演一场,把田价压到不足一枚金铢,然后正主才出面。”


程宗扬道:“许家和杨家交易的田地是不是在册的?”


“均是在册的田地。”班超道:“主公可是要查他们的私田?”


“不是。如果均是在册的田地,我们可以猜测一下这些世家豪门可以动用的资金量。”程宗扬道:“洛都商贾在册的田地两千五百顷,吕氏出价两枚金铢,不妨视为世家的心理价位。全部吃下,就需要动用五十万金铢,上浮一半的话,仅田地一项,他们准备的资金应当在七十万金铢左右。我们如果插手的话,每亩地不能低于三枚金铢,一千顷就是三十万。”


秦桧道:“用谁的名义?若是仅主公一人,一千顷未免骇人听闻。”


程宗扬早就想好了人选,笑道:“你们恐怕都忘了洛都还有一个身家亿万的有钱人——蔡敬仲!他不是吹嘘土中生金吗?这下机会终于来了,反正没人知道死太监手里有多少钱,就算他挥金如土一掷万金,别人也只有眼红的。”


班超皱眉道:“如何收场?”


“你说蔡爷拍屁股走人之后?好办,我们用他的名头把田地买下之后,再分解转移给其他人,这样就不扎眼了。再说老蔡是宫里的,他出来买地,那些世家也得退让三分。”


秦桧和班超都点了点头,蔡敬仲是个不错的幌子。


程宗扬道:“我们手里现在有多少钱?”


班超道:“从舞都陆续运来资金两万金铢,目前结余四千,另有向陶氏钱庄借贷的十七万,货物出售后的余款十一万两千,程郑本人转入公中一万三千。兑换纸钞所得,共计金铢一百一十七万,银铢二百六十万。除去运往舞都的三十万金铢,如今窖中所余全部折算为金铢,共计一百三十万。”


“这么多钱,也就程大哥那点算是不用还的,其他全是欠的。”程宗扬感叹一声,然后吩咐道:“支取两笔:十五万,十一万两千,交给程大哥。”


这是自己与赵墨轩、陶弘敏的合伙生意,眼下大局已定,具体细务由程郑操办即可,就不用自己操心了。


秦桧应道:“是。”


“二十万作为钱庄的准备金,用来兑付纸钞。拨五十万到舞都,让陈乔安排运回临安。有这笔钱在手,总算能喘口气了。”


秦桧一一记下。


班超道:“这样算下来,可动用的款项不足二十四万,再除去用来交易的准备款,所余金铢不足十万,用来购地,只怕捉襟见肘。”


程宗扬道:“别担心。买地用不着金铢——支付纸钞就行。”


班超道:“直接用纸钞购地,怕是操之过急。”


秦桧在临安发行过纸钞,对纸钞更了解一些。听到班超的疑惑,他笑着解释道:“平常自是不可,如今局面大是不同——我们拿来购地的金铢,多半还要被商贾们存回来,尽可以直接支付纸钞。”


班超明白过来,抚额笑道:“是我糊涂了。”


“所以手上有二十多万金铢足够了。”程宗扬道:“何况往后未必不会有人来兑换纸钞。他们只要兑换一张,我们就平白得了一批可以运作的金铢。我估计,后面两个月我们只会发愁手中的金铢太多,绝不用担心缺钱。”


“班某受教。”


程宗扬道:“市面上的物价呢?”


“大涨近两成。”班超道:“官府已经定下算缗的价格,低于此价出售便吃亏了,因此市面的物价不降反升。”


秦桧道:“我看他们的意思,左右已经是骑虎难下,索性撑到年关,多少好赚回来一些。毕竟算缗也是一天就能算完的,洛都在籍的商贾一万余人,逐一算缗,只怕要半年时间。”


“鼠目寸光。”程宗扬道:“他们光想着洛都的商贾多,却没想过,真正的富豪才有多少?”


程宗扬站起身,“我们已经计算过,只要把最顶尖的八家算赋征收完,整个算缗就完成了六成。再把家产万金的二百户征收完,算缗就完成了八成。其他户数虽多,但无关大局。所以他们以为还有两个月就到年关,其实最多十天就见分晓。”


“到时市面上的金铢流入少府近百万,流入我手中的百余万,加上商贾藏匿和分散在各处的,市面上起码少了三百万金铢。再算上货币的乘数效应,这三百万金铢所影响的流通量只怕要再乘上三倍。他们现在不赶紧抛售,过几天市面陷入钱荒,后悔可就迟了。”


“当局者迷。”秦桧徐徐道:“主公可曾发觉,算缗不过数日,已与天子的初衷大不相同。”


程宗扬道:“天子本来是想限制兼并,结果田产从商贾手中转到世家大族名下,兼并反而愈演愈烈。”


班超道:“依班某之见,天子固然有思虑不周之处,但其中也是有人故意为之。比如告缗令,原本是恐吓奸商,如今却成了发财的捷径。”


程宗扬冷笑道:“为了博爱妃一笑,半夜下的诏书,能不出漏子吗?”


前日毛延寿从昭阳宫回来,终于传回天子半夜下诏的内幕。原来是赵昭仪与天子私语时,说起在洛都的时候找不到姊姊,以至于流落街头,曾被商贾辱骂,天子心疼之余慷慨下诏,要为爱妃出一口恶气。


程宗扬走到窗口,有些不舒服地透了口气。天子不是蠢人,但实在是太自以为是了。东方曼倩也正是看透了天子的秉性,才远走他乡吧。


如今吕冀把持着尚书台,他只要随便做点文章,就能让天子事与愿违。被书僮举告的鹿家,是算缗令颁布后第一个被破家的。而鹿玉衡恰恰与云台书院多有来往,这里面的内情不得不让人多想。


如今诏举已经临近尾声,大批士子鱼跃龙门,获得出仕的资格。还有些被天子特旨简拔,得到品阶不同的官职。可就因为算缗令早发了数日,使得这些人不得不成为旁观者。


如果天子真是无能之辈倒也不坏,起码安分不生事,可他的自作聪明,就像一个不定时炸弹,随时可能把人炸得粉身碎骨。算缗令的本意是抑制商贾,最终的结果很可能是中产之家,大抵皆破。如今在籍的一万余名商贾,明年此时不知还能剩下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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