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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云龙吟(第三十二集)

  六朝云龙吟

“那个机械守卫呢?”


尹馥兰道:“那个怪物好奇怪,打着板子跑到树林里去了,没有人敢追。”


当日传送时,程宗扬和小紫本来想带上装着器灵的机械守卫,结果传送中出现错误。也许太泉古阵有什么禁制,使机械守卫无法离开。这样也好,那家伙精神分裂得厉害,待在太泉古阵,也免得他出来祸害。


程宗扬又问了几句,得知她们离开时,太泉古阵聚集的各方势力已经走得七七八八,他们都是听到岳鹏举将在太泉古阵出现的消息特意赶来,结果无不铩羽而归。最后倒是便宜了莫如霖,又得了一批不要钱的手下。


从朱老头口里得到太泉古阵另一番真相之后,程宗扬一直避免回忆自己在太泉古阵的经历,这时也不想多问,只打听了几个人的下落,便起身道:“这里离洛都有多远?”


“水路五十里。”


程宗扬一怔,“怎么比伊阙还远?”


何漪莲讪讪道:“他故意走了岔路。主子在舱里,一时不查……”


“离伊阙呢?”


何漪莲道:“三十里。”


“主子要去洛都还是伊阙?”尹馥兰一边给他系好衣衫,一边道:“奴婢这就让人备船。”


“先去伊阙吧。趁天亮,我去香山顶上那个亭子看看。”


何漪莲道:“主子要去出云台?”


程宗扬一震,急问道:“什么出云台?”


何漪莲吓了一跳,小声道:“那地方原来叫出云台,后来才建了亭子,改叫眺洛亭。奴婢从小叫惯了……”


程宗扬示意尹馥兰停下手,然后坐回榻上,“它还叫出云台的时候,你去过吗?”


“去过。”


“和谁?”


“……武穆王。”何漪莲低声道:“奴婢那时年纪尚小,只是听命行事。”


“你记得他带了什么东西吗?”


何漪莲回忆了一会儿,“有一只箱子,还是帮里的人抬到山上……第二天他下山的时候,那只箱子就不见了。当时我还问他,但他只笑笑,没有说话。”


“什么样的箱子?有多大?重不重?”


程宗扬一连串的追问,可惜时过境迁,何漪莲已经记不清了。


旁边的尹馥兰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


程宗扬道:“你知道?”


尹馥兰道:“莲儿方才一说,奴婢倒是想了起来……那年奴婢也在洛都,我们青叶教擅长驭蛇,武穆王把我们带的毒蛇都要去了,装了一箱。”


“一箱?”


尹馥兰道:“箱子里都是泥土,武穆王还叫人专门配了蛇药,让那些毒蛇能长期蛰伏。那些毒蛇可以不吃不喝蛰伏数十年,蛰伏越久毒性越烈,若是有人打开箱子,那些毒蛇苏醒之后会很危险。”


岳鸟人心真黑啊……程宗扬道:“还有别的吗?”


两女同时摇头。


虽然知道自己纯粹是撞大运,但程宗扬还是忍不住有些失望。但转念一想,连孟老大等人都不知底细,何况这两个女人呢?况且自己总算知道箱子里面装的是什么东西,黑魔海那帮家伙打开箱子,挖出一窝毒蛇,那表情肯定很精彩。


出云台,又对上一个“出”字。自己以为中断的线索又重新出现一线曙光,卢五哥去的首阳山,很可能对应“日”字,八块玉牌,现在还剩下一个“不”字没有着落。一旦凑齐,岳鸟人又会给出什么样的谜底呢?


程宗扬琢磨片刻,然后拿出一块玉牌,“这东西你见过吗?”


何漪莲仔细看了片刻,摇头道:“未曾见过。”


尹馥兰也摇头不知。


程宗扬只好把此事丢开,转而问道:“听说洛帮势力不小,怎么就这几条船呢?”


何漪莲道:“洛水沿岸各处码头都有帮中的分舵,此地只是一处渔村,住的都是帮中兄弟的眷属。”


“听说洛帮各位当家都去了晴州?”


尹馥兰笑道:“什么事都瞒不过主子。莲奴怕惊动广源行的耳目,不敢去总舵,她也是刚听说帮里如今群龙无首。”


“洛帮的人你能调得动吗?”


何漪莲犹豫了一下,“能。”


“把握大吗?”


何漪莲坦白道:“下面的兄弟一向都听我的。只是广源行在帮里埋了不少钉子,那几位当家有的就是广源行安排的人,若是他们回来,怕会有些风波。”


程宗扬道:“如果让你把帮里运货的船只减少一半,再把运费提高一半,能办到吗?”


何漪莲想了半晌,最后实话实说,“帮里生计颇有些艰难。若是断了生意,有些人未必心服。”


“帮里损失多少,我给你补出来。”


何漪莲眼睛一亮,“真的吗?”


“只要你能控制洛水的货运量,我保证你们洛帮今年能过个肥年。”


何漪莲双手合什,长长舒了口气。


程宗扬奇道:“洛帮日子有这么难过吗?”


何漪莲叹道:“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洛帮是洛水第一大帮,说来固然风光,奴婢操持帮务之后,才知道其中的艰难。就比方船资,其他帮会比我们少拿三成还有得赚,我们拿到八成,就只能忍饥挨饿了。”


“都是跑船的,你们成本怎么这么高?”


何漪莲苦笑道:“一来我们洛帮的收益大头要交给广源行,二来其他帮会多是些没牵没挂的精壮汉子,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们帮里兄弟哪个不是养着一家人?还有些兄弟因为帮里的事死了残了,家中妇幼帮里都要养起来,又是一笔开销。”


“别的帮会就不用养家人?”


何漪莲道:“这些年我也见过不少帮会的兴衰,初建时,帮中都是精壮,头三五年大都风光得很,能拼能打;接下来三五年,帮众陆续成家,挣的钱就只能维持了;再过三五年,原来的帮众渐渐老了,生意越来越差,家里人口却越来越多,不加新人难以维持,新人来了却嫌他们干的活少,拿的钱多,帮里的争执一日烈过一日,到这时候就只能散伙,各谋出路。年轻力壮的重新组建帮会,然后再重复一遍。”


“那些帮会能撑过十五年的便寥寥无几,能撑过二十年以上的,只有我们洛帮一家。”何漪莲道:“我们洛帮能支撑下来,也是借了广源行的光,垄断了晴州运来的货物。但广源行算计极精,拿走大头之后,留下的只能让帮里的人撑不着,饿不死罢了。”


果然是家家都本难念的经。程宗扬想了片刻,然后道:“不需要你做太久,只要控制三个月就行。”


何漪莲露出一丝奇怪的表情,“三个月?奴婢只怕做不到。”


“为什么?”


“因为再有一个月就该封冻停航了啊。”


程宗扬愕然道:“洛水不是号称温洛,从不结冰吗?”


何漪莲解释道:“洛水本身极少封冻,但遇到极寒天气,上游的支流大半会封冻结冰,下游虽然无冰,但上游水量减少,以前能航行的河段都成了浅沙洲,除了小筏子,寻常的船只都无法航行。今年入冬早,天气寒冷,最迟到冬至,上游就该封冻了。因此有经验的商家都会赶在大雪之前,把货物运完。”


程宗扬暗叫侥幸,自己只听说洛水不会结冰,便以为洛水是终年通航,准备配合陆路运输,用两个月时间慢慢提价,这时才知道一个月后洛水的航运就会停止,其他商家都会赶在这一个月内备货。如果按原来的计划,等自己动手,别人的货物早运完了。


“你跟我去趟洛都。”


何漪莲不明所以,但立即答应下来。


尹馥兰道:“奴婢……”


“你先留在这里。需要的时候,我会让人来找你。”


尹馥兰只好羡慕地看着何漪莲跟随主人离开。


…………………………………………………………………………………


敖润蹲在巷口东张西望,见到程宗扬的身影刚张开嘴巴,随即看到他身后跟着一名陌生女子,又连忙把嘴巴闭上。


程宗扬走的是背巷,向敖润略一示意,进了那处用来掩人耳目的客栈。冯源正在柜上,见家主进门,一边迎上来,一边奇怪地看着那女子。


程宗扬道:“这位是洛帮的何帮主。”


冯源连忙拱手施礼,“原来是何大当家。”


何漪莲含笑还了一礼。


程宗扬道:“你陪何帮主去北院,一会儿商量点事。”


北院是文泽故宅,商议要事才会启用,寻常宾客根本不可能入内。冯源改容相向,原本的客气中多了几分慎重,“何帮主,请。”


冯源带着何漪莲离开,敖润才开口道:“蔡公公来了。”


“来了多久?”


“有一阵子了。”


“我去见见他。你去通知班先生,还有老吴、老匡和高智商他们,半个时辰之后在北院议事。云老哥和程大哥若是不忙的话,也请他们来一趟。”


敖润应了一声,前去找人。


程宗扬回到内院,远远便看到会客的大厅门窗敞开着,负责守卫的韩玉钉子一样站在门口。


程宗扬往堂上看了一眼,“门窗开这么大,不冷吗?”


韩玉道:“是秦夫人吩咐的。她说男女室内独处,不方便关门窗,开着门好避嫌。”


“太见外了。蔡常侍那是什么人?”程宗扬不以为然地说道:“太监啊。能算男人吗?嫂夫人也太仔细了。”


程宗扬说着踏进门内,迎面就看到蔡敬仲那张死人脸。他阴恻恻说道:“我都听见了。”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装傻道:“什么?”


“你在背后说我坏话。”


程宗扬果断不认,“你听错了。”


蔡敬仲冷哼一声,扭头看着王蕙,“你说的不错。太后多半会应允。”


王蕙道:“北宫能拿出多少?”


蔡敬仲思忖了一下,“千万可期。”


王蕙道:“太少。”


“太后只是鱼饵。”


“或者我们换个一个方式呢?”王蕙道:“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愿闻其详。”


“常侍可知阳武侯?”


蔡敬仲微微点头。


“若是为了对付阳武侯,太后能拿出多少钱呢?”


“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王蕙浅笑道:“倾家荡产倒不至于,但十万金铢,北宫想必拿得出来。”


“如何取信?”


“拙夫与石敬瑭相交莫逆,请他演出戏,亦不甚难。”


蔡敬仲苍白的手掌轻轻拍了一记,“大善。”


程宗扬在旁听得一头雾水,没来由的一阵心惊肉跳,“你们在说什么?我怎么听不懂呢?我就出门一天,难道错过什么要紧的内容了?”


王蕙温柔地笑道:“是这样的,妾身听蔡先生说了前后手尾,方知蔡先生布局深密,思虑周全。既然安排停当,不妨多借一些。单是天子的话,所得钱铢亦不甚多,不若连太后那边也一并借了。”


这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啊!自己还以为王蕙是要劝说老蔡,让他收手,谁知道这嫂子一听有门路,立刻改了主意,而且单是宰天子一刀还嫌不够,竟然怂恿老蔡连太后的私房钱也一并宰了。


程宗扬突然有种引狼入室的感觉,谁会想到王蕙不替自己分忧解难,反而跟蔡敬仲狼狈为奸呢?让他们凑到一起,杀伤力翻着倍的往上升。一个女子,一个被割过的小人,圣人早就说过,这两种人他都搞不定。


程宗扬满心后悔,真不该让奸臣兄出去办事,他家这嫂子看着斯斯文文,温柔可亲,可真不是什么善茬,没有老爷儿们管着是不行啊。


虽然面前只有一个女人,一个死太监,但程宗扬油然生出一种感觉:他们人好多,我上去也是白饶……


程宗扬硬着头皮抵抗道:“太后又不是傻子,怎么可能平白拿钱?”


蔡敬仲道:“戊土。”


“什么意思?”


王蕙微笑道:“宫里如今都在传言,蔡常侍从上古典籍中,找到戊土生金之术,花重金配出戊土。只要将钱铢埋入土中,便可逐月收割,每次可收获一成的生息。”


“每月收一茬?”程宗扬转头对蔡敬仲道:“你这是种地呢?还是养猪呢?就算养猪也没这么快吧!”


蔡敬仲徐徐道:“世间五行,土载其四。土生金,金生水,是谓五行相生。今年恰逢戊申,明年则为己酉,戊己属土,申酉属金,正为戊土生金之相,唯有此年将金铢植入戊土,方可生金。六十一甲子,每六十年方有一次,机不可失,失不再来。一旦错过,唯有再等六十年。”


程宗扬捋了半天,也没弄明白,索性道:“太后信吗?”


王蕙道:“妾身想来,太后多半是不信的。”


“太后都不信,天子就能信吗?”程宗扬道:“天子性子可能差了点,可绝对不是傻子。”


蔡敬仲道:“如果太后信了,天子会信吗?”


怎么又绕回来了?吕雉的智商好像比刘骜还高一点吧?


王蕙道:“所谓戊土生金,太后和天子自然不会信的。即便他们信了,也只会让蔡常侍献出戊土。”


程宗扬连连点头。这事他听着这根本就是个死局,太后和天子若是不信,蔡敬仲再折腾,这戏也算唱到头了;太后和天子若是信了,让他交出戊土,老蔡这戏当场就要穿帮。反正不管太后和天子信不信,蔡敬仲肯定没有好果子吃。左右都是个死,老蔡就算真是妖精,又能玩出什么花来?


蔡敬仲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情,淡淡道:“假若我与太后合谋呢?”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


“若是我告诉太后,她只需略出些钱,蔡某对外放出风声,就能引得天子重金来投。太后肯不肯呢?”


程宗扬终于懂了,这是连环套啊。吕雉不是傻子,根本不会信什么戊土生金地把戏,但如果能狠狠坑天子一把,她肯定不介意投些钱铢作饵。这样吕雉以为她是与蔡敬仲合谋坑天子,却不知她宫里的奴才这么胆大包天,连她也一并算计了。


“这就是你刚才说的一千万钱?”


“正是。”蔡敬仲道:“我跟秦夫人商量了一下,太后那点钱太少。要另找个由头问她要钱。”


“朱老头?”


蔡敬仲和王蕙同时点头。


王蕙道:“以石敬瑭当饵,诈称可以重金买通殇侯身边的卫队反水。只要能取信太后,十万金铢她想必也是肯掏的。”


蔡敬仲道:“太后的钱也不能白拿,待见过石敬瑭,蔡某便禀明太后,对外放出风声,就说太后出资十万金铢,交由蔡某运作收取利息,一来掩人耳目,二来引天子上钩。太后自无不许……”


蔡敬仲与王蕙相视一笑,程宗扬却觉得头皮发麻,“你们能骗过吕雉?”


“别人也许不好说。但石敬瑭……”王蕙莞尔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程宗扬与石敬瑭打交道不多,听老秦说也是个能屈能伸的狠角色,但他真的能骗过吕雉?程宗扬真不大相信。


王蕙道:“听说上清观的卓教御与紫姑娘相交莫逆,蔡常侍游说太后时,最好能请卓教御入宫一趟。”


这思路跳得太快,程宗扬感觉有点跟不上,想了一下才转过弯来,“代表太乙真宗?”


“正是。”


卓云君代表太乙真宗入宫,与吕雉合谋共诛鸩羽殇侯,负责牵线的蔡敬仲会显得更有说服力。再加上石敬瑭反水……


程宗扬忽然发现,这事越说越像了,眼看着真能办成。他挣扎道:“秦家嫂子,咱们开始可不是这么说的啊。”


王蕙笑道:“妾身见过蔡常侍,便改了主意。以蔡公之能,大事可期。”


“可这是诈骗……”


王蕙道:“妾身有一言,敢请公子知闻。”


“嫂夫人尽管说。”


“拙夫每献一策,必前思后想,久而不决,虽然周密,但失之谨慎。如今洛都形势瞬息万变,岂可拘泥?以妾身之见,当断则断,当舍则舍。”


程宗扬不由得正襟危坐,“请嫂夫人指教。”


“公子始终不欲如此行事,无非是不肯负人,特别是徐常侍吧?”


程宗扬沉默片刻,然后叹道:“说起来,徐常侍还真是够对得起我了。”


“谋大事者,不拘小节。”王蕙道:“公子因此等小事,便缚手缚脚,实为妇人之仁。”


程宗扬道:“人不负我,我不负人。徐常侍既然对得起我,我起码要给他一个交待。”


王蕙道:“今日虽有所负,他日补偿未尝不可。”


程宗扬摇头道:“一码归一码——我知道嫂夫人说的有道理,但如果我每次想做什么违背良心的事,就给自己找些这样那样的理由,只会变得越来越没有下限。毕竟理由总是很好找的。”


他心里暗暗道:也许我会变成另一个岳鸟人吧。


程宗扬抬起头,“我不是什么杀伐决断的大人物,有些事情断不掉,也不好轻易舍弃。一个男人这么婆婆妈妈,嫂夫人肯定会笑话我吧?”


“公子有所为,有所不为,乃大丈夫的襟怀,妾身岂敢见笑?”王蕙展颜一笑,“既然公子不肯舍,那便由我们来舍——蔡常侍,你看呢?”


蔡敬仲道:“大不了我把他们的钱还清,只留下天子和太后的府藏。”


程宗扬长出一口气,“这没问题!我举双手赞成!”


蔡敬仲轻飘飘道:“那就这么说吧。”


既保住底线,又能从吕雉和天子手里榨出钱来,这事解决得再完美不过。程宗扬心情一松,不由想起另外一件事来,他贴到蔡敬仲耳边,小声道:“有件事你看能不能办——给我找几枚太后和胡夫人的指印。”


蔡敬仲脸上不动声色,只微微点了点头。


程宗扬放下心事,笑道:“这事就交给两位了,你们聊。”


等程宗扬离开,王蕙歉然道:“只能辛苦蔡常侍了。”


蔡敬仲不以为然地说道:“随便拿句话骗骗他,有何辛苦?”


“啊?”


以王蕙的机敏,这时也被镇住了,还有这么玩的?。


第六章。


“你没在宫里干过,不知道宫里的路数。”蔡敬仲道:“咱们宫里呢,讲究的是欺上不瞒下,只要能把主子糊弄高兴了,随你怎么折腾,都不算过错。”


王蕙道:“妾身愚钝,难道只要让天子高兴,便可以胡作非为吗?”


“你看,你这就没转过弯来。”蔡敬仲语重心长地说道:“你想啊,你在下边胡作非为,主子会高兴吗?肯定不会吧。那就只能任劳任怨,一点不敢胡作非为吗?那我这中常侍还当着什么劲?”


王蕙笑道:“我都让公公绕糊涂了。”


“这事说难也难,说简单也简单,总之讲究一个分寸。就拿胡作非为来说,要么你能保证这事传不到主子耳朵里面,主子压根不知道,不管你干了什么,那都等于没有,这种是能遮得过,捂得住。要么呢,是这事传到主子耳朵里面,他也不生气,反而觉得你胡来得好。这种是看得清,把得牢。就比方富平侯吧,他前些天刚弄出那么大乱子,江都王颜面扫地,连太后都气得差点要杀他,天子脸上也不好看,但天子为什么对他宠信依旧呢?”


王蕙眼珠一转,“富平侯对江都王无礼,难道是天子授意?”


“对了一半。”蔡敬仲道:“天子幼龄继位,那些诸侯年长辈高,看他就跟看娃娃一样,张侯对江都王无礼,其实是表明君臣之别。富平侯又不是瞎子,江都王的车驾他难道看不出来?就是因为看出来了,他才偏要这么做。明白告诉诸侯,无论你年纪再长,辈份再高,都是天子之臣。天子敬重你是情份,不敬你是本分。别看你是诸侯王,我富平侯照样不尿你这一壶。所以你说的没错,富平侯这么做,正合了天子的心意。之所以说错了一半,是因为此事根本不需要天子授意。若是连天子这点心意都揣摩不透,张放岂不白得天子的宠信了?”


“可张放为这点小事,得罪了太后和诸侯,岂非得不偿失?”


“你啊,虽然聪明绝顶,可比起你夫君还是差了一筹。”蔡敬仲道:“为主子作事,哪里用得着计较得失?在小账上头斤斤计较,聪明是够了,却少了几分大气。”


王蕙赧然施礼,“多谢公公指点。”


蔡敬仲点了点头,又指点道:“怎么把主子伺候高兴呢?这里头的道道可就多了……”


王蕙为蔡敬仲斟上茶,“还请公公指点。”


“就拿咱们这位主子来说吧。咱们这位主子呢,一来脸皮薄,想当婊子还总想着立牌坊;二来心不够黑,想多吃多占还怕别人饿着,总之是滥好人一个。对付这种主子,讲究的是一个‘抢’字。他不是拉不下面子吗?你先抢着帮他把牌坊立好,还要立的漂漂亮亮,让他不卖都过意不去。他不是见不得别人挨饿吗?你先抢着把锅端到屋里去,让主子关上门吃,看不见别人不就结了?”


蔡敬仲呷了口茶,“总之呢,讲究五个心字:让主子这婊子当的安心,牌坊立的开心,肉吃的放心,钱挣的顺心,觉睡的舒心……”


“蔡常侍这么说,难道主子就一无是处了吗?”


“怎么会一无是处呢?滥好人又有什么不好的?”蔡敬仲道:“主子想当好人,你就顺着他的心思,让他当好人。顺着他,没坏处。”


“若是好心办了坏事呢?”


“那咱们就抢先把坏事给做了,免得主子不小心坏事,有辱主上的圣明。”


王蕙连番询问,蔡敬仲应答如流,而且绝不藏私,将自己多年来的心得倾囊相授,让王蕙听得叹服不已,不时击节赞叹。


“难怪大貂珰能身居高处,倍受信宠。”


蔡敬仲谦逊的摆了摆手,然后话风一转,“再说了,滥好人又不是白痴。咱们这位主子,人虽然软了点,但心里头明白,最重要的是有眼光,单凭这一点,就比旁人强——比你强,也比我强。”


王蕙道:“大貂珰过歉了。”


蔡敬仲摆了摆手,“蔡某不是谦逊,而是自知不及。蔡某在宫里这么些年,也见过不少贵人。唯有这位主子,让蔡某真正起了攀龙附凤的心思。”


王蕙目光微闪,“攀龙?”


蔡敬仲微微一笑,不再多说。放下茶杯,从席侧拿起斗笠,飘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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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滥好人”程宗扬浑然不知蔡太监已经打点好牌坊,准备亲手给他供上,还在为商会的大计殚精竭虑。


不大的厅内坐无虚席,程宗扬坐在主位,云苍峰坐在他对面的宾位,正中间的墙壁上挂着一幅白绢,上面绘制着洛都的大致地形。两人下方,左首依次是班超、匡仲玉、高智商、何漪莲;右首是程郑、吴三桂、敖润、冯源。坐席上首的侧位,专门放了一张软榻,带着银制面具的剧孟仿佛一头懒洋洋的睡狮,据榻而卧。


程宗扬指着地图上一面小旗点了点,然后道:“昨天程大哥又拿下一处草料场,目前我们已经控制了洛都八成的草料供应,远远超过了预期目标。这第一桩功劳,是程大哥的。”


程郑起身道:“不敢当。”


“人员安排了吗?”


程郑道:“云三爷已经派了两名掌柜过去接管。”


程郑手下虽然也有些人,但如今商会的布局扩张太快,人员配置上不免捉襟见肘。而云家由于产业转让,大批人员闲置,又都是经商多年的老手,双方一拍即合,程郑负责扩张,云苍峰派人接管,双方合作得天衣无缝。


“事不宜迟,不能再等下去了。从明天起,我们手里的草料场全面涨价。先从精饲料开始,豆饼涨一成,干草每十束先涨一个铜铢。”程宗扬道:“一定要控制好节奏,第一波涨价的幅度要缓,节奏要稳,时刻注意市场的反应。”


云苍峰无论身份、地位还是财富,在厅中都是最高的,但他丝毫不摆架子,他这边说完,便点头道:“明白。”


程宗扬暗暗竖起大拇指,云老哥够给面子。


班超道:“等草料价格全面涨起来之后,我们不妨作作样子,准备点草料在各处城门发放。量不用太大,主要把声势造出来,一来邀买人心,二来让人们都知道洛都草料全面告紧。最好让周围郡县都听到风声,预先把草料钱算到运费里面。”


“好主意!”程宗扬赞道:“洛都运力有限,多运了草料,就少运了其他货物。”


程郑抚掌道:“果然周到。”


“陆路运输无非是车马人力,我们只要控制饲料,让运费上涨即可。水路运输价廉量大,才是真正的大头。此事我以前有些想当然了,”程宗扬侧身示意了一下,“现在请洛水的何大当家解说。”


众人目光都看了过来,何漪莲暗暗吸了口气,起身先向众人施了一礼,然后说道:“水路与陆路不同,由于立冬前后洛水会因水浅停航,一般商家都会赶在大雪之前运完货物,眼下正是水运货物最多的时候……”


最初的紧张过后,何漪莲越说越流畅,她先介绍了洛水航运的状况,洛帮所占的份额,以及可以调动的人手,然后说道:“按照家主的吩咐,从明天开始,我们会借口水浅,停止千料以上货船的航行,改用小船和竹筏运送。粗略估计,整个洛水会减少两成的运量,同时提高一成的转运费用。”


吴三桂道:“万一有人抢生意呢?”


何漪莲嫣然一笑,“这就要请诸位援手了。”


程宗扬道:“老吴,这件事交给你了。不管帮内还是帮外,有人不服,全部打服。”


吴三桂高声道:“是!”


“水陆运输的事暂时这样安排,”程宗扬一锤定音,然后道:“第二桩是兑换。高智商,这事交给你去办。多找点狐朋狗友一起上阵,把咱们手里的金铢兑成铜铢。”


高智商不解地说道:“师傅,铜铢又重又占地方,运的时候不方便啊。”


“洛都九市你去看过了吗?”程宗扬道:“百姓交易基本上都是铜铢,用银铢的都极少。你要做的就是大量减少铜铢的流动,人为造成钱荒。至于兑来的铜铢,不用担心,都存在陶氏的钱庄里。我已经跟陶弘敏说好,这部分钱铢入库之后,短时期内不再流通。”


高智商道:“有限额吗?”


“先兑十万金铢吧。看看市面上的铜铢一下少二十万贯,会有多大波动。另外各处商号,无论草料场还是水路运费,能收铜铢的全部收铜铢。”


“最高兑多少?”


“尽量足额。铜铢出现短缺,可以兑到一千九。最高不超过一千八,而且这部分比例不能超过半成。”


“行!”高智商道:“我找人去办!”


“第三件……老匡,要靠你了。”


匡仲玉起身敬了一礼。


“你放出风声,说有人暗中往洛都运送兵器,图谋不轨。怎么危言耸听怎么来。最好再设计从进城的车中,搜出一批兵器。至于主谋,或者是赵王余孽;或者是暗有反志的诸侯;或者是有野心的外戚……目标越扑朔迷离越好。”


匡仲玉朗声道:“明白。”


“云老哥,还要辛苦你一番。”


云苍峰道:“尽说无妨。”


“你拿出钱铢,四处求购田地房产,把声势尽量造大,显得越急切越好。洛都这帮豪强肯定会拼命抬价。”程宗扬道:“怎么激起他们的贪心,让他们跟着咱们的节奏抬价,就要看云老哥的本事了。”


云苍峰笑道:“你只管放心!一文钱不花,只动动嘴皮子,就让洛都周边田地的价格大涨这种事,老哥我最喜欢干了。”


程宗扬笑道:“算缗令一出,他们就知道最后吃亏的是谁了。”


云苍峰闻言大笑,他在汉国没少受人排挤,眼下又被逼卖掉名下的大部分产业,没有怨气那是不可能的。他已经等不及想看看那些人将来的脸色。


程宗扬道:“总之一个字:涨!大家想尽办法,把百货的价格都抬起来。常言道,事不过三,这一轮涨价至少要有三波,每一次都涨到别人以为不会再涨的时候,再涨一波。三次之后,大多数人就会习惯物价的涨势了。”


说完之后,程宗扬特意道:“剧大侠,你看呢?”


剧孟咧开大嘴,用嘶哑的声音嘿嘿笑道:“这么好的发财机会,让你说得我都心动了……要不要我抢一票啊?”


“这个主意不错啊!从安全上做文章,提高成本。”程宗扬边想边道:“抢的目标不一定要大,但要有足够的影响……”


敖润接口道:“抢那些士子啊!”


冯源不乐意地说道:“穷文富武,那些士子大半都精穷,抢他们干嘛呢?”


“就抢他们!”程宗扬道:“那些士子嘴巴能说,还有交流的平台,传播够广够快,目标也不显眼,而且还没几个钱——这么穷的都抢了,何况别人呢?”


冯源不同意,“就是因为钱少才要命啊。”


敖润安慰道:“没事。只抢来洛都的,返乡的咱们不抢。反正他们都来洛都了,找个书院多少能混口饭吃。”


“你说得轻巧……”


班超道:“不行就让主公出一笔钱,放到各个书院,补贴被抢的士子。”他补充道:“反正大家都穷,补贴不一定用钱,粮食被褥就不错。”


冯源道:“万一抢到有钱的呢?”


班超笑道:“就当均贫富了吧。”


冯源道:“万一有人混补贴呢?”


“补贴越多,说明抢得越厉害,只用一点粮食被褥,就把声势造出去了,这生意做得过啊。”程宗扬笑道:“冯大法,你要不忍心,这补贴的事就交给你去办得了。”


冯源左右看了看,“那就我吧。我可先说在头里,是不是真被抢我不管,只要真穷我就给啊。”


众人都笑道:“给吧,给吧。最好都说被抢了。”


席间所谈内容虽多,但在场的都是行家,效率极高。前后不过半个时辰,众人商议已毕,各自散去,只留下何漪莲还在厅中。


何漪莲看着正在审视地图的主人,欲言又止。


程宗扬提笔在图上作着标记,一边道:“怎么?没有这样议过事吗?”


“奴婢以前在帮中议事,都是排好座席,谁座席靠前,讲话就更大声。主子这般议事,奴婢还是第一次见……”


“很奇怪吗?”


“主子手下人才济济,奴婢望尘莫及。难得的是,没有人起小心思,倒像是一家人坐着说话。”


程宗扬哈哈笑道:“要不他们都叫我家主呢。”


说着他往后退了一步,一手摸着下巴,望着地图陷入沉思。


何漪莲看着那幅白绢地图,主人新作的标记似乎是随意分布,有的在北邙,有的在洛都城内,有的远在偃师,还有一个在伊阙的香山顶上。


程宗扬忽然道:“像什么?”


“呃……”何漪莲有些语塞。图上的标记零零散散,根本看不出头绪。


“算了,我也看不出来。”程宗扬叹了口气,悻悻道:“这鸟人……”


程宗扬丢下笔,“你去吧。让长伯放手去打。”


出于对魏甘的警惕,两个老头现在被分别关押,魏甘十分配合,只不过从他嘴里再撬不出更多内容。严君平依旧沉默,面对程宗扬的询问,连眼角都不带扫的。要不是看在他很可能是被老岳坑了的同道中人的面子上,程宗扬都想揍他。


卢景远赴首阳山,在此处坐镇的只有斯明信。程宗扬特意带了两壶好酒,一边给四哥斟上,一边说了这几日的奔波,尤其是对那句口号的猜测。


斯明信默不作声地听着,神情冷峻,但听到已经对上六块玉牌,也不由微微动容。


“我现在奇怪的是,岳帅既然布下这么多星月湖兄弟才知道的线索,可为什么不把玉牌直接给你们,而要交给严君平保管呢?”


斯明信想了半晌,然后摇了摇头。


程宗扬郁闷地干了碗酒,“只有等卢五哥的回来再说了。”


第二天天还未亮,洛水码头就传来消息,昨晚夜航时,接连三艘千料大船搁浅,将航道阻塞大半,其中一艘更倒霉,船体倾覆,所载的货物全部漂没。据当事的洛帮水手说,搁浅的原因是洛水提前进入枯水期,水位下降,此番事故完全出于天灾。


但天亮之后,又传来消息,洛水沿岸的居民、渔人以及往来的乘客提供了大量证据,证实洛水目前的水位并无异常,即使有,也不超过一个手掌的厚度。面对质疑,已经在公众视野中消失多时的洛帮何大当家公开亮相,收回了属下此前发表的言论,表示事故原因目前正在调查之中。同时表示自己将结束休假,全力以赴调查事故原因,给货主和百姓一个交待。


而据某位资深船夫透露,事故的原因与水位无关,主要是洛水上游来沙量持续加大,河底的沙洲长期生长造成的。


“五年了!整整五年了!洛水的航道都没有疏浚过!洛水每年的来沙量有多大,她姓何的计算过吗?光说搁浅,前年搁浅事故有十几次,去年二十几次,没有公开的还得翻两倍!搁浅事故一年比一年多,可洛帮高层呢?对此毫不关心,每天花天酒地,歌舞升平!就洛帮这种工作态度,不出事故是偶然的,出事故是必然的!”这位不愿意公开姓名的许姓水手愤怒地表示,“我就知道那娘儿们靠不住!”


事故发生后,为避免造成更大的损失,以洛帮为首的船行匆忙宣布,在洛都下游一百余里设置安全线,千料以上的船只一律停航,船上的货物先用浅底的小船驳运至偃师码头,再走陆路进入洛都。如果想直航上津门码头,能用的船只更小,而且时间无法保证。


船只搁浅的事故洛水每年都会发生多起,无论是官方还是百姓,对此都早有预期。只不过今年的停航足足提前了一个月,正值船运高峰,还是让相关方面慌了手脚。


嗅觉最灵敏的,永远都是商人。洛水停航的消息刚一传出,洛都车马行的运费便应声大涨,偃师城内更是车马云集,洛都几乎有一半的运力都赶来讨生意,险些挤垮了码头。


洛都人口百万,每日所需的粮食、猪羊、菜蔬数量就极为庞大。但相比于珠玉、香料、锦缎之类的奢侈品,粮食菜蔬价低量大,十车粮食也抵不上半车锦缎的运价,因此原本就有限的运力争相追逐各类运费高昂的贵重货物,城中亟需的粮食即使被驳船运来,也被随意堆积在码头上。


官员们都盯着诏举,密切关注着天子亲政之后的举措,对此无暇理会;洛都的商贾们无不抓住这个天赐良机大肆提价,以近乎狂欢的姿态从运费到售价尽情攫取着超额利润;洛都的百姓只把洛水搁浅的消息当作市井间的谈资,顺便对市面上越来越贵的物价发几句牢骚。


于是就在众人全然不觉的情况下,一场完全人为的经济危机正愈演愈烈,其破坏力远远超过了程宗扬的预料,甚至成为汉国剧变的导火索,以至于将整个汉国的政局都蒙上一层浓浓的血色。


然而此时,这场危机的始作俑者偏偏感觉还十分良好,尤其是程宗扬发现这回停航还狠狠坑了广源行一把之后,心情更是舒畅。


“广源行的老田急得都上火了,”陶弘敏道:“搁浅的三条千料船全是广源行的,还翻了一条,押货的几名管事到现在还没有找到,多半是凶多吉少。”


程宗扬道:“广源行是做什么的?”


“就是个杂货行,无非做得大了点。”陶弘敏道:“广源行经营的都是大宗货物,运到洛都之后,再分销给本地商贾。这次虽然翻了一条船,但年关将近,广源行有些货物都压了半年,正好趁机销出去。赶上停航涨价,算下来他们也赔不多少。”


陶弘敏笑道:“倒是程兄不声不响就断掉了洛水的运输,真是好手段!”


“无非是花钱买通了洛帮。”程宗扬道:“他们赔的钱,我可是全包了。”


“比起将来的收益,那点船资只是九牛一毛。”


正在船头垂钓的赵墨轩忽然“咦”了一声。程宗扬举目望去,也不由一怔。


他们的船只停泊在城西的洛水岸边,此时大道上烟尘滚滚,先是驰来数十铁骑,然后是两列衣甲鲜明的步卒,一名骑马的官员当先而行,他一手持节,一手托着一卷黄绫诏书,黑色的官服带着令人心寒的肃杀气息,犹如死神。


官员身后是一辆囚车,木制的囚笼内锁着一名身穿赭衣的徒隶,那囚犯垂着头,乱糟糟的头发披散着,仿佛昏迷一样。再往后看,队伍中间赫然是一辆接一辆的囚车,仿佛一条长蛇般,一眼望不到头。队伍外侧,还有十余名刽子手,他们穿着红得刺眼的血色上衣,即使是冬季,仍然露出一侧肩膀和半边生满黑毛的胸膛,腕上戴着厚厚的牛皮护腕,手里抱着一柄鬼头刀,锋刃磨得雪亮。队伍最后,则是一群看热闹的市井闲人,闹哄哄跟在后面,林林总总有上千人之多。


车队在岸旁一处平整过的荒地停下,那名官员翻身下马,走到高处,将节杖植在地上,展开诏书念了几句,然后双手举起诏书,展示四方。


片刻后,官员一声令下,士卒随即将囚车钉死的木枷劈开,将囚犯拖到河边跪下,扯住头发,露出脖颈。一名刽子手往掌心唾了一口,双手握着沉甸甸的鬼头刀,高高举过头顶。


那名官员抬手用力一挥,十余名刽子手同时暴喝,围观百姓的惊呼声中,一片雪亮的刀光齐齐斩下,接着血光飞溅。


十余颗头颅滚落下来,无头的尸身鲜血狂喷。刽子手抓起头颅展示一周,由几名小吏拿着木简核对刻记,这才丢在车上。


囚犯足有一百余人,刽子手却只有十余名,紧接着又一批死囚被押了过来,刽子手将无头的尸身一脚踢开,腾出位置。那些死囚被按着跪在地上,同样是面孔朝下,被人扯住头发,露出脖颈。


官员挥手,大刀落下,众人惊呼,头颅落地……


随着这一幕不停重演,场中尸体越来越多。黄色的沙土,干枯的芦苇,都被鲜血逐一染红。


程宗扬一手揉着额角,神情僵硬。隔着里许,那些死气已经淡薄了许多,但那一丝丝的阴冷气息,仍使他本能地感觉到一丝不适。程宗扬并不是没有杀过人的菜鸟,生死一瞬之间,该杀的他绝不会手软,可目睹这种大规模行刑的场面,他仍不免生出一丝恻隐之心。他不知道那些囚犯是什么人,也不知道他们犯了什么罪行,他只是出于本能,对同类的死亡生出一丝不忍。


“真是晦气,正赶上处决人犯。”


陶弘敏嘟囔一声,正要放下竹帘,赵墨轩却又“咦”了一声。


程宗扬本来已经转身不想去看,闻声又扭过头去,却看到那些被处决的死囚除了青壮,竟然还有白发苍苍的老人,甚至妇人。


赵墨轩皱眉道:“族诛?”


程宗扬心头剧震,本来不忍细看,此时连忙功运双目,朝岸上看去。


处决已临近尾声,最后一批被押上来的死囚中,甚至还有一名抱着婴儿的女子。那女子一边哭泣,一边乞求地举起婴儿。刽子手早已杀得浑身是血,他扭过脸,一边举起大刀。


程宗扬只觉一股热血从心头涌起,想也不想就钻出船舱。


鬼头刀呼啸而下,就在此时,人群中飞出一只破碗,重重磕在刀上,接着一名头发胡须乱蓬蓬的乞丐飞鸟般掠来,一把抄起婴儿,掠入芦苇丛中。


围观的百姓发出一片惊叫,那官员匆忙下令,士卒们纷纷涌来,有些挥戈扫开芦苇,有些弯弓往芦苇丛中射去。那女子呆呆望着芦苇,蓦然间放声大哭,哭声中却充满了解脱的喜悦。


接着大刀落下,哭声戛然而止。


那官员持节大喝,一边派人追捕劫匪,一边让人搜查人群中是否还有同党。


围观的闲汉立刻便作了鸟兽散,却有十余名少年留了下来,甚至不等那些士卒退开,就上前收殓尸体。


汉国重葬,没有特别的诏令,即使谋反的重罪也允许亲友收尸。毕竟人已经死了,不许收尸未免不近人情,那官员也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去理会。更何况还被劫走了一个,他就是想理会也顾不上。


那名乞丐来得快去得也快,一转眼就抱着婴儿消失得无影无踪,甚至没有人看清他的相貌。倒是程宗扬在船上看得清楚,卢五哥一身风尘,连胡须都是匆忙黏上去的,根本瞒不过有心人,而且他还抱着个婴儿,不敢下水,完全是靠过人的身法,贴着河岸蛇行,那些骑兵虽然看不到他,但只要沿着河岸追下去,肯定能追上。


程宗扬深深了吸了口气,硬着头皮潜入水中,暗暗祈祷自己可不要抽筋,万一让卢五哥再赶来救自己,还不如淹死得了。


出乎他的意料,河水并没有预想中刺骨的寒意,而是一种淡淡的温凉。


还真是温洛啊。程宗扬心里嘀咕一声,兜头朝卢景截去。


第七章。


地室一角,延香抱着一名襁褓中的婴儿,轻轻哄着。那婴儿喝了些温好的羊奶,此时已经睡熟。


程宗扬与卢景坐在火炉旁,你一碗我一碗地喝着酒,藉此驱走身上的寒意。炉中炭火烧得红通通的,上面一条羊腿烤得吱吱作响,烟气顺着挖好的通风口引向地面,免得炭气郁集。


“……郭家满门一共一百二十一人。十二岁以下按惯例应该下蚕室,被天子否了。说郭大侠和他的党羽多次公开行凶,视朝廷律例如无物,必须诛灭。”敖润道:“那孩子是老郭的独子,还不到一岁。”


卢景冷着脸又干了碗酒。他远赴首阳山,一日两夜来回奔驰六百余里,饶是他已经踏入第六级通幽之境,修为不凡,这一趟下来也不轻松,此时三碗烈酒下肚,脸上才有点血色。


“先养着吧,等见到郭大侠再还给他。”想起当时行刑的场面,程宗扬不由叹了口气。被一个死囚劫持,对刘骜而言,不啻于奇耻大辱,因此消息被严密封锁。正在逃避追捕郭解的恐怕还不知道,“他”已经因为劫持天子,而被戮尸,连家人也被牵连诛杀。


程宗扬看了一会儿睡熟的婴儿,然后对延香道:“这里太闷,对孩子不好,你先把他带出去吧。”


延香应了一声,抱着婴儿起身。地室里只有一道竹梯,延香抱着孩子一时无法上去,敖润赶紧跑过来,“我来!我来!”说着就要去接。


延香白了他一眼,“别动,刚睡着。”


敖润讪讪地收回手,挠了挠头。


“老敖,你怎么就死心眼儿呢?小的不让你抱,你抱大的啊。”


敖润醍醐灌顶,涎着脸抱住延香的腰肢,延香怕惊醒孩子,只好由着他搂住自己攀了上去。


室内伤感的气氛被冲淡了一些,程宗扬这才问起卢景的首阳山之行,“找到了吗?”


“东西没找到。但标注地点的旁边有座石阁,叫日升阁。”卢景说着,拿出玉牌和皮卷。


程宗扬心头大定,把所有的玉牌和皮卷都拿了出来,一字摆开。七块玉牌以及隐藏的线索依次排列下来,分别是:


首阳山,日升阁。


伊阙,出云台。


东观,第五松。


上林苑,方丈岛。


偃师白鹭书院:唯楚有材。


北邙:卧石绿。


酂侯祠:成败在兹。


日出东方,唯我不败。七块玉牌暗藏的线索与其中七个字一一对应,只剩下第七处空缺。程宗扬可以断定,在最后一块玉牌所标记的地点周围,肯定能找到那个缺失的“不”字。


玉牌本身是上好的白玉,手感温润,质地极佳,上面镂刻着繁复的花纹和印记,相比之下,玉牌上刻的“首阳山、伊阙”等字样,就像小孩的涂鸦一样,胡乱刻在玉牌上。


程宗扬看了半晌,那些玉牌本身似乎是一件成品,被人切割成八块,上面的字迹是后来加刻的——这也符合岳鸟人的一贯作风,别人的东西不要紧,拿到手里就算自己的,在别人的东西乱涂乱改,一点心理负担都没有。


“除了第一处的首阳山日升阁,其他六处的顺序都被打乱了。最后一块,是第七处的‘不’字。”卢景道:“严老头恐怕也没想到,他手里的玉牌其实只是个障眼法,按照他所知道的顺序,永远也找不到真正的谜底。”


“真正的谜底是什么?”


卢景耸了耸肩。


“我还有一个问题:既然玉牌的顺序只有岳帅才懂,为什么他不把玉牌直接给你们,还要从严君平那边过一道手呢?”程宗扬心里道:岳鸟人这不纯粹是脱裤子放屁,多此一举吗?


卢景想了片刻,“岳帅此举必有用意。”


程宗扬诚恳地说道:“四哥跟你不一样,人家从来都不说这种废话。”


卢景翻了个白眼,他与岳帅朝夕相处多年,岳帅各种出人意表,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用不着多想。岳帅的遗物只会藏在一处,其余地方都是迷阵。”


“我也是这么想的。”程宗扬道:“岳帅把玉牌交给严君平,但故意打乱了顺序,又设置了假遗物。不管严君平监守自盗,还是有人杀人夺宝,找到的都是假货。除非他对岳帅十分熟悉,并且知道星月湖大营的口号,才有可能把找到的线索按顺序排列起来。”


卢景挑起唇角,半是骄傲半是欣慰地说道:“也怪不得黑魔海那些人上当,岳帅的遗物是留给我们的,除了我们星月湖的兄弟,谁也拿不走!”


你就吹吧。没有我灵光一闪,你们还在错误的道路上打转呢。


程宗扬道:“我猜第八处肯定有些宝物。”


卢景道:“理由呢?”


“如果找到最后一处还是一无所有,傻瓜也知道是被岳帅戏弄了。岳帅肯定会放些东西,把外人打发走。如果寻宝的是星月湖大营的兄弟,至少找到那件琉璃天樽,就该发现情况不对,会另外设法寻找宝物真正的下落。”


卢景点头道:“很有可能。”


“假如岳帅真这么设计的话,我们倒是可以将计就计,设个圈套,摆剑玉姬一道……”


“要紧的是把他们手里的东西拿回来。”


程宗扬道:“那些都是假货。”


“就算是假货,也是岳帅留下的假货,绝不能落到旁人手里。”


好吧,算你说得有道理。岳鸟人的破烂你们都当成宝贝。


程宗扬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玉牌上,“五哥,你觉不觉得,这些玉牌像是一整块啊?”


卢景仔细看了片刻,然后点了点头。


程宗扬扭头道:“四哥!四哥!你来掌掌眼。”


室后的阴影中浮现出一个人影,斯明信走过来,看着玉牌,忽然伸手将一字排开的玉牌重新排列,第一排三枚,第二排两枚,中间空缺,第三排两枚,同样空了一块。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这像个门字。下边再补一块的话,像个口字。”


斯明信道:“玉璧。”


“玉璧?你是不是说那种圆的,像碟子,中间有个洞的?可它是方的啊。”


“切下来的。”


程宗扬一怔,再看玉牌边缘,果然像是用利刃切割出来的。他脑海中不由浮现出一幅画面:一整块质地精美,价值连城的玉璧,被人粗暴地剁成八块大小相等的方形玉牌,只为了在上面刻他那笔臭字。剩余的部分,都被那鸟人当成下多余的脚料丢弃了。


暴殄天物也该有个限度啊!这么糟蹋东西,活该他被雷劈!


程宗扬拿起一块玉牌,藉着炉火一边端详,一边嘀咕道:“这么好的玉,不会是和氏璧吧?说起来了,和氏璧是圆的,怎么能刻成四方形的传国玉玺?不会也是这么硬切出来的吧?”


卢景仰脸想了想,“没听说过。”


“汉国的传国玉玺不是和氏璧改的吗?”


程宗扬说着,不由生出一丝好奇,传国玉玺从秦始皇一直到五代,传了一千多年,后来失传了。究竟什么样,众说纷纭,现在说不定自己有机会亲眼目睹,想想还有点激动。给天子掌玺的是谁来着?好像是具瑗?改天找机会看一眼,也算是没白来汉国一趟,要是能顺走的话……


卢景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醒醒哎。”


程宗扬回过神来,他擦了把口水,然后正容道:“我还发现了一条线索!”


他指着玉牌道:“你们看,前面四处的关键字都隐藏在地名内,而后面三处都与地名本身无关,线索分别来自碑刻、文字和匾额。如果符合这条规律的话,那个‘不’字应该也是类似情况。”


卢景看了一会儿,“有可能啊。”


“既然严老头不开口,咱们不妨想想,什么话里面带‘不’字,说不定不用严老头张口,咱们就能蒙出来。”


卢景道:“你这句话里头的‘不’字就‘不’少。‘不’开口、‘不’妨、说‘不’定、‘不’用。”


程宗扬没答理他,一边搜肠刮肚地想着,一边道:“勇者不惧?”


斯明信声音响起,“不分伯仲。不近人情。生不逢时。不可言传。”


卢景道:“阴魂不散。遭人不淑。不三不四。狗屁不通。”


“这能刻碑上吗?”程宗扬道:“有什么文辞雅致,或者带典故,可以挂出来的?”


斯明信道:“桃李不言。势不两立。”


卢景一边翻着眼睛,一边说道:“一室不扫,一尘不染。一言不发,一丝不苟。”


程宗扬道:“还有一丝不挂。”


卢景摇头道:“一丝不挂是佛门语。说不定是万劫不复、不堪入目、荒唐不经、惨不忍睹、死不足惜、死不瞑目……”


程宗扬发现卢五哥这人虽然没个正形,但还是很文思泉涌的,文化底子比自己可深厚多了。问题是他这文化底子也不知道是谁教的,涌出来这些都是什么玩意儿?


“能不能不说这么惨的?”


卢景道:“我劝你别想了,带‘不’字的,没有一千也有八百,说到天亮也说不完。再说了,岳帅的心思是你想蒙就能蒙得上吗?比方说吧,万一岳帅在墙头写个‘不要脸’呢?”


干!这么不要脸的事,岳鸟人真能做得出来啊!


程宗扬只好泄气地说道:“得了,我还是等严老头吐口吧。”


…………………………………………………………………………………


“京畿之地,群盗蜂起!饱学士子,斯文扫地!”一名戴着高冠的博士口沫横飞,高亢的声音在殿中不住回荡,“司隶校尉、洛都令董宣,难辞其咎!”


大司马吕冀独据一席,一手扶着佩剑,双眼似睁似闭。


董宣免冠跪在地上,闭着口,一言不发。


刘骜眉头紧皱,厌恶地看着那名博士。


两日来,洛都周围的盗案突然增多,那些游侠少年啸聚山林,对来往的商旅行人大肆抢掠,尤其是赴洛的士子,几乎全被洗劫一空。入冬以来,洛都的物价一路飞涨,如今又多了一批遇劫的士子,更是捅穿了马蜂窝,那些士子就跟丧家的幼犬一样,呦呦待哺,哭闹声一个比一个凄惨,一个比一个响亮,惹人心烦。


刘骜并不傻,盗案刚一发生,他就觉察到其中的蹊跷,随即下令董宣严查,是否是郭解同党所为。如今虽然还没有捕到贼人,但根据时间判断,盗案爆发正在郭解被族诛的次日。被劫的客商也反映,那些盗贼打劫时都口口声声说要为郭大侠报仇。


另一方面,刘骜察看卷宗时发现,盗案虽多,却极少杀伤,那些盗贼并没有铤而走险,成为亡命徒。可以说,那些游侠儿的报复并没有超出预期,无非是少年热血,折腾几天自己就安生了。可这腐儒,偏偏在朝会上一口叮住董宣,非要置自己这位心腹赶出朝堂不可。


“尸位素餐!庸碌无能!身居高位,上不能匡扶君主,下不能治理盗贼!直如酒囊饭袋!”那博士越说越起劲,几乎把朝会当成了文士聚会的月旦评,口若悬河,滔滔不绝,一脸的大义凛然。


“停!”刘骜终于忍不住打断了他。


那博士一怔,终于停住话头。


刘骜冷冷道:“朕且问你,若是把司隶校尉让你来做,你能将京畿之地的盗贼一网打尽,保证今后再无劫掠之事吗?”


那博士正说得高兴,没想到天子会直接把这么个烫手的山芋丢给他,不由得张口结舌。


“不能是吧?”刘骜冷笑道:“那好,朕让你来当这个洛都令,你能保证将洛都治理得路不拾遗,夜不闭户吗?”


那博士嘴巴动了动,最后还是默不作声。


“也不能吗?”刘骜站起身,语带讥诮地说道:“那好吧。狄博士,朕给你一队军卒,你能捕拿几名盗贼给朕看看吗?”


话都说到这地步上了,再说不能,自家的面子可就丢得干干净净了。狄山硬着头皮道:“能!”


“董宣!你派一队士卒,让狄博士带着去捕盗。”


董宣重重叩首,“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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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马已经备好,狄博士,请吧。”


“唔?哦!哦!”狄山定了定神,起身看了一眼,不放心地说道:“就这么点人吗?”


那少年呲牙一笑,“不少了。有十五个人呢。以往我们每次出动最多一队,十个人顶天了。董校尉怕狄博士嫌人少,专门又调过来一伍。”


“那就走吧。”


狄山登上车,温言道:“这位壮士,高姓大名啊?”


那少年笑嘻嘻道:“我叫义纵,刚从羽林军调过来的。”


狄山惊呼一声,“原来是羽林军的壮士!让人肃然起敬啊。敢问义壮士,我们这是去哪里捕盗呢?”


“听说往上汤的路上出了一伙盗贼,专门抢劫过往的商人。我们往上汤走一趟看看,碰上就抓,碰不上就回来。”


“盗贼多吗?”


“好像有四五个吧。”


狄山放下心来,笑道:“我看队里还有骑兵?”


“马弓手五人,步弓手五人,还有五名长矛手,都听博士调遣。”


“好!”狄山精神一振,说道:“一旦遇敌,我方可布偃月之阵,持矛手在前,步弓手在后,马弓手从两翼包抄,以强击弱,定能大破盗贼!”


狄山越说越兴奋,甚至不顾车马颠簸,拿出一条素帛,绘制阵图。一旦遇到盗贼,怎么布阵,怎么破敌,怎么把捕获的假想敌一一捆缚起来。还要考虑到地形,如果盗贼据险而守,怎么合围,怎么出其不意的绕到敌后,以雷霆万钧之势尽灭群盗。所谓以正合,以奇胜……


正想得高兴,旁边忽然有人失声叫道:“有贼!”


狄山打了个哆嗦,赶紧举目看去,只见大道上立着一匹马,一个人。


一个盗贼而已,当路抢劫,不啻于螳臂挡车!狄山傲然一笑,一手扶轼,一手指着前方,说道:“听老夫号令——”


义纵大叫一声,“风紧!扯呼!”


周围的马弓手、步弓手、长矛手轰然一声,往后退去。


狄山一怔,风很大吗?我说话他们没听见?


对面的骑手一提缰绳,坐骑纵跃而起。这边马车周围尘土滚滚,十五名士卒几乎一眨眼间,就跑得一个都不剩了。


狄山一手还指着前方,身边已经空无一人,连驭手都跳下车,一溜烟的狂奔而去。


吴三桂大吼道:“为郭大侠报仇!”说着呲牙一笑,长刀劈出。


狄山戴着高冠的头颅蓦然飞起,他傲慢的笑容还僵在脸上,眼中却满是莫名其妙,呈现出一副怪诞的神情。


…………………………………………………………………………………


程宗扬盘膝而坐,怀里抱着郭解的幼子,一边吹着口哨,逗得他格格直笑。


程宗扬把他举到半空,看着他手舞蹈的样子,不由笑道:“这小家伙,够壮实的。”


剧孟看得心痒,嘶哑着声音道:“抱来我玩玩!”


“得了吧,你那模样,别吓着他。”


“我丑我该死是吧?那行,你们玩吧,我先去死了。”剧孟赌气地往榻上一躺,一脸的生无可恋。


卢景抱过婴儿,放到剧孟胸口,“乖侄儿,听我的,对着他的脸尿。”


婴儿好奇地趴过去,张着小手去抓剧孟的面具。


“瞧我这贤侄!真有眼力!”剧孟转怒为喜,“知道我这面具是银的!上来就抓啊!得嘞,这面具算你的,先说好,借叔叔戴两天。哥儿们,喝酒不?咱们哥俩来一盏?”


“老剧,你是属蚂蟥的?这辈分儿还带缩回去的?”


“你懂个屁,我跟这兄弟套近乎呢。”


程宗扬摇了摇头,这几个家伙就没个当叔叔的样,幸亏这娃还不懂事,要不非让他们带歪了不可。


“郭大侠有消息吗?”


卢景道:“风声已经传出去了。朝廷不管信不信吧,反正认准死在牢里那个就是他,追捕已经停了。”


“这孩子呢?毕竟是从刑场上抢下来的,听说一直还在找。”


剧孟道:“这都不算事。安心等朝廷大赦就行了。”


“族诛的大罪也能赦免?”


“废话。除了谋反的大罪,就算杀过人,赶上大赦也能回家过年。”


程宗扬还没接触过大赦,但剧孟是行家,他说得这么笃定,想来这个小家伙真能被赦免了。


敖润从洞口一跃而下,“到了!一个时辰之后入城!鸿胪寺的人已经准备出门了。”


程宗扬不敢耽误,立刻站起身,“走。”


剧孟道:“谁到了?”


“定陶王!”


…………………………………………………………………………………


浩浩荡荡的车队放慢速度,缓缓行来。车驾中间,一辆马车宽近六尺,车前是四匹毛色纯黑的健马,车身的锦幛鲜亮耀眼,只是一路行来,落满风尘。


程宗扬高冠佩绶,神情肃然,身后跟着几名鸿胪寺的郎官,立在路边。他上前一步,躬身道:“大行令程宗扬,恭迎王驾。定陶王一路辛苦。”


马车稳稳停下。少顷,车帘微微一动,江映秋从车中出来,一手掀开车帘。接着一名华服美妇人抱着一个孩子下了马车,小心翼翼地放在地上。


那孩子只有三岁,戴一顶小小的七旒冕冠,穿着诸侯王的大袖袍服,金制的王印他实在拿不动,被侍从捧着,但腰间还佩着四彩的绶带,打扮得跟一个小大人似的。


他摇摇晃晃地走了几步,然后站定,奶声奶气地说道:“免礼。”


程宗扬直起腰,有点好奇地看着这个小娃娃。他的小脸蛋被旒珠遮住,依稀能看到长得白白胖胖的,颇为可爱。


小娃娃仰起脸看了看他,觉得不好玩,于是转过身,张开小手,“抱。”


华服美妇歉然一笑,上前抱起定陶王,柔声道:“王爷还小,失礼之处还请海涵。”


“已经很不错了。”程宗扬看了旁边侍立的江映秋一眼,微笑道:“言行有礼,举止有节,不愧是龙子凤孙。”


王邸的官员也前来迎接主公,等双方见过礼,便上前引路。


“起开!”中行说不客气地把他们赶到一边,尖着嗓子道:“圣上有命,请定陶王入宫。”


中行说搬出天子,王邸众人只好退下。


江映秋扶着两人登上马车,车驾重新启动。


程宗扬上马时有意耽误了一下,等他在马上坐稳,已经落到车驾旁边,与定陶王的侍卫混在一处。


秦桧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一切安好。”


程宗扬头也不回地说道:“那女子是谁?”


“是王府的侍妾盛姬。盛姬以前生过一女,未及月便夭折了。正逢太子生母过世,就由她乳养。定陶王生前多病,一直没有给她名份。”


程宗扬明白过来,这侍姬虽然曾经服侍过先王,但没有名份,只能算侍过寝的宫女。如果先王在世时将她纳入宗谱,凭着她乳养太子的情份,将来太子继位之后,少不得尊她为王太后。更别说定陶王还有望继承大统,说不定还能尊为皇太后。但现在一切休提,即便定陶王成为天子,她顶多就是个乳娘,封一个夫人的称号。一步之差,身份高下便判若云泥。


定陶王入京的消息并没有声张,但洛都从来不缺消息灵通之辈。程宗扬作为大行令,出城五里郊迎诸侯。等他伴驾入城,城门已经人头涌动,不少勋贵听到风声,派人前来接风。旁人倒也罢了,其中两位:颍阳侯吕不疑和江都王太子刘建则非比寻常。以辈份论,一个是定陶王的舅公,一个是定陶王的兄长;以身份论,一个出身后族,是太后亲弟;一个是皇室至亲,将来的江都王。


众人本来用定陶王年幼,不堪风寒挡走了大半客人,此时也只能按照礼仪下车见礼。


入冬之后,天气寒冷,定陶王戴的冕旒又丝毫挡不了风,虽然有盛姬和江映秋照看,也冻得小脸发青。吕不疑没有说什么,只略一见礼,让人送上几件礼物便即作罢。刘建却拉着定陶王絮絮说了许久,各种嘘寒问暖,兄弟情深,也不管那小娃娃能不能听懂。


好不容易打发了客人,车驾一路走走停停,耽误了一个多时辰才从朱雀门入宫。程宗扬放心不下,掀开车帘,却见定陶王裹了一件厚厚的狐裘,包得跟团子似的。车内暖暖的,弥漫着浓冽的香味,定陶王一边淌着鼻涕,一边昏昏欲睡。


看到那件雪白崭新的狐裘,程宗扬眼角顿时一跳,“王爷自己带的裘服?”


盛姬道:“方才送来的礼物里面有件狐裘,妾身看大小合适,怕王爷着凉,就给他披上了。”


程宗扬转头对江映秋道:“谁送的?”


江映秋连忙翻出礼单,接着神情一紧,低声道:“是颍阳侯……奴婢一时疏忽,还请大行令见谅。”


“赶紧换下。先穿带来的衣服。”


盛姬见他说得急切,也不敢多问,匆忙给定陶王解下狐裘,换上一件旧衣。


程宗扬抽了抽鼻子,脸上疑云更重。


江映秋道:“香料是车上带的。一路上王爷用的食、水、薰香,奴婢都逐一察验过。”


“香气怎么这么浓?”


“江都王太子见王爷受凉,让人又送了两只博山炉上来。”


“开什么玩笑!”程宗扬一把扯开车帘,将定陶王抱了出来。


车内这么狭小的空间,竟然烧了三只熏炉,要不是路上一直与人见礼,频繁掀开车帘通风换气,车上三个人早就炭气中毒了。刘建此举很难说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毕竟不仅汉国,整个六朝对一氧化碳中毒都缺乏认知,可造成的危害显而易见。定陶王昏睡的样子,已经有了一氧化碳中毒的轻微症状。


中行说挤了过来,“干嘛呢?”


“给王爷透透气。”程宗扬说着,一手在定陶王口鼻前扇着风。


“这么冷的天你扇什么风?你是要造反啊!”


“甭废话!”


程宗扬嫌手掌扇着不给力,索性用宽大的衣袖来回扇着。被寒风一吹,小娃娃醒了过来,他看了程宗扬一眼,然后毫不犹豫地大哭起来。


算你小子命大。程宗扬略微松了口气,把定陶王交给盛姬。


第八章。


入宫之后,程宗扬这位大行令的噩梦才刚刚开始。那小屁孩一哭起来,劲头十足,从宫门一直哭到玉堂前殿都没消停。盛姬越来越慌张,抱着定陶王一路呵哄,最后几乎也忍不住要哭了。


自己可真够倒霉的,头一回陪诸侯王入宫见驾,堂堂诸侯王居然哭了一路,传出去自己脸都丢尽了。


两列执戟郎站在赤红的陛墀上,目不旁视。定陶王紧紧揪着盛姬的衣襟,嘹亮的啼哭声直上云霄。


穿着黑色便袍的天子缓步踱出,刘骜一手扶着天子剑,一手抹着唇上乌黑的胡须,一边饶有兴致地看着嚎啕大哭的定陶王。


程宗扬心里发毛,诸侯哭于庭,这该论什么罪来着?虽然定陶王是个吃奶的小娃娃,哭几声可以理解,但毕竟是好说不好听。


“这小子哭声够响的,听起来够壮实。”刘敖说着,转头笑道:“宫里许久未曾听过儿啼了。”


身着貂裘的赵飞燕柔柔一笑,一双美目禁不住又朝定陶王看去。


刘骜道:“他叫刘欣吧?”


程宗扬躬身道:“回禀陛下,正是。”一边示意盛姬把定陶王送过去。


刘骜接过定陶王,抱起来端详片刻,“有点像我。”


赵飞燕微笑道:“他是陛下的侄儿,自然与陛下带相。”


刘骜放声大笑。


赵飞燕从宫娥捧的漆盒中取出一片蜜饯,柔声道:“莫哭,莫哭,娘娘给你吃蜜饯。”


定陶王哭声小了下去,他打着嗝舔了一下,然后张开小嘴咬住,一边吃一边抽泣。


赵飞燕拿过帕子,把他脸上的鼻涕、眼泪擦干净,然后对盛姬笑道:“一路辛苦。”


盛姬小心施礼,幸好江映秋路上仔细指点过,慌张之余仍能中规中矩,没有出什么差错。


刘骜放下已经不哭的定陶王,“定陶王一路平安,也是你的功劳。来人,赏盛姬十万钱,织锦百匹。”


盛姬又跪下谢恩。


赵飞燕抱过定陶王,一边拉开貂裘,把他裹在怀中,柔声道:“外面太凉,臣妾先送定陶王去宫里,可好?”


“去吧。”刘骜道:“天已经晚了,明天再带定陶王给太后请安。”


“是。”


赵飞燕美目波光流转,微笑道:“还请程大行辛苦一趟,给本宫讲讲定陶的风土人情。”


程宗扬躬身道:“臣遵旨。”


…………………………………………………………………………………


秦桧一目十行地看过连日来的资料,包括与临安的通信记录,家主策划的布局,洛都的物价走势,以及各地的收支情况。


秦桧看得极快,不到半个时辰,就将这些天的信息通览一遍。有用的整理起来,敏感内容直接丢入火炉。他将剩下的卷宗整齐叠好,闭目想了片刻,然后问道:“义纵为何会调到司隶校尉属下?”


高智商道:“他拿到宁成的荐书,就跑去对他姊姊说,要参加诏举,不当兵了。他姊没办法,找门路把他调到司隶校尉属下。将来等诏举完,不管中不中,都能找个好位置。”


秦桧用手指叩着桌面,“看来北宫对司隶校尉也放心不下啊。”


班超道:“北军八校尉一多半都在吕家的人手里,司隶校尉这两千徒役不显山不露水,却还躲不过太后的猜忌。如此步步紧逼,天子岂能无动于衷?”


王蕙道:“若是站在太后的立场呢?也许步步紧逼的恰是天子。”


“天子和太后彼此忌惮,都担心对方将不利于己。”秦桧道:“即便是正常举动,也会多方猜疑。”


“简单的说,就是双方缺乏互信。”程宗扬道:“想要互信,最重要的是建立沟通渠道,但他们最缺少的就是这个。比方说吧——”


程宗扬打开包裹,取出一件小小的狐裘,“这是吕不疑给定陶王的礼物,全是用白狐腋下最软那块皮子做成的,价值千金。但赵皇后宁愿丢掉,也不让它挨着定陶王的身——依我看,这件狐裘本身并没有问题,很可能是吕不疑释放的善意,但只要有百分之一的不安,赵皇后就不敢冒险。缺乏互信和沟通的渠道,吕不疑的善意只能是白费。”


程宗扬把狐裘递给敖润,“一会儿拿给我侄子穿。”


敖润接过来收好。程宗扬站起身,走了几步,然后道:“刚才皇后召见,是问我立嗣的事——能不能不选定陶王?”


众人都是一怔,好不容易把定陶王接到宫里,皇后居然又变卦了,难道她不中意定陶王?


程宗扬一脸无奈的说道:“她一见到那孩子,就喜欢得很,反而害怕立嗣会害了他。”


众人面面相觑,赵飞燕若是普通人家主母,心慈手软倒也不是坏事,可她偏偏身居尊位,如此优柔寡断,着实是祸非福。


秦桧只好道:“皇后虽然仁慈,但已然接定陶王入宫,养在膝下,又不立他为嗣,才是害了他。”


班超道:“既然卷进宫闱之中,只怕由不得定陶王,也由不得她了。”


程宗扬点了点头。两人说得不错,此事已经由不得赵飞燕怎么想了。


王蕙道:“以妾身之见,天子如今虽是高居九重,实乃危若累卵。有朝一日风云变色,只怕天下动荡。”


程宗扬皱眉道:“真有这么危险?”


秦桧、班超都微微点头。


难道汉国政局真会大变?程宗扬脑中也曾经闪现过类似的念头,但都被他自己否决了。他的理由非常简单,自己身处的六朝虽然乱如一团麻,但依稀还有脉络可寻。如果刘骜是汉元帝,那么他还有二十年好活。如果他是汉桓帝,那么他会在与外戚的血腥搏杀中大获全胜,一举屠灭梁氏。


倒是如今声势煊赫的吕氏,根本就不应该存在于历史中。无论它是历史上的吕雉族人,还是盛极一时的跋扈将军梁冀,最终的下场都是身死族灭。所以凭借历史得来的经验,他虽然不看好天子,却从来没想过吕氏能赢。


王蕙和秦桧、班超等人都没有自己所具有的历史知识,但他们得出了相同的结论:天子面临的局面,非常不乐观。


自己应该相信历史经验,还是相信他们的判断呢?


这个问题不需要考虑太久,程宗扬很快就作出决定,“韩玉,你去安排,先把哈爷和剧大侠送到舞都。如果局势有变,就撤出汉国。”


“临安还是建康?”


“江州。”


无论临安还是建康都不保险,最安全的地方只有江州。


“还有一件事。”蒋安世作为迎接定陶王的副手,此时也在座,“江都王那个太子是和颍阳侯一起来的,但颍阳侯走的时候并没有和他一道。江都王邸那个车夫我认识,他说江都王太子先去了襄邑侯府和北宫,然后才去的颍阳侯府。”


在座的都是心思敏捷之辈,班超道:“如此看来,吕家姊弟里面,吕冀很可能支持刘建,而吕不疑对刘建并不以为然。”


王蕙道:“太后呢?”


“太后不会选刘建。”秦桧道:“刘建已经娶妻生子。如果可能,太后更想选一个稚子,若非定陶王已经进了南宫,去迎接定陶王的,也许就是永安宫的使者了。”


程宗扬忽然道:“如果太后选的是刘建的儿子呢?”


众人目光齐齐看了过来。程宗扬耸了耸肩,“我就这么一说。其实,太后与黑魔海关系也不怎么好,黑魔海的人还差点儿杀了吕奉先。太后没道理会支持黑魔海的暗棋。”


秦桧道:“不管太后选的是谁,定陶王入京之后,诸侯必定人心浮动。”


程宗扬笑道:“诸侯人心浮动,但老秦你既然回来,咱们的人心可就安定下来了。蒋大哥,你和兄弟们路上都辛苦了,先歇息两天。这几日车马行生意好得爆表,过两天可有得你们忙了。”


蒋安世笑道:“遵令!”


…………………………………………………………………………………


众人离开,程宗扬单独把秦桧留了下来。


“……现在七块玉牌全都对上了。但岳帅的用意是什么,我们一点头绪都没有。”


看着案上的玉牌和皮卷,秦桧露出一丝古怪的表情。


“四哥推测,这些玉牌是从一块玉璧上切下来的,周围还有切割的痕迹。”


“这上面的花纹,属下以前见过。”秦桧道:“汉国宗室的玉牒,就刻有这种纹饰。”


程宗扬愕然道:“不会吧?”


“切去的部分应该有姓名和谱系。”


秦桧用手指蘸了点茶水,在排好的玉牌周围画了一个圆,“大小和形制都十分接近。”


“这是哪位皇子出生的玉牒?这么倒霉,被岳帅抢过来大卸八块,还刻成这鸟样。”


“也许是哪位天子。”


程宗扬怔了许久,“岳帅干嘛要这么做?”


“不知道。也许玉牒上的内容对岳帅来说很重要吧。”秦桧道:“若是君侯在此,当能看出一二。”


朱老头和小紫一走就杳无音信,不知道他们和巫宗的御法天王谈得怎么样,黑魔海的大祭是不是还要推迟,死丫头有没有不高兴……


“究竟是谁的玉牒?”


“只怕要把兰台清点一遍才能知道。”


“不会是殇侯的吧?”


秦桧咳了一声,“君侯玉牒尚在。”


程宗扬突发奇想,“能不能把殇侯的玉牒拿出来看一下?”


秦桧苦笑道:“属下试试吧。”


次日一早,赵飞燕带着刘欣前往永安宫,给太后请安。刘欣第一次进宫,看什么都好奇,尤其是经过连接两宫的复道时,小家伙兴奋得到处乱跑,见什么摸什么。盛姬生怕皇后不豫,赶紧拉住他一只手,刘欣还趔着身子,非要去摸桥上的雕刻。


赵飞燕笑道:“定陶王还小,莫拘束了他。”


盛姬感激的看了她一眼,“是。”


太后给定陶王赐了座,温和地问了途中是否顺利,然后又赏赐了一些幼儿用的物品,微笑道:“哀家这里的小儿物件,都是放了多年的,一直未能赏出去,定陶王莫要嫌这些物件不时新便好。”


刘骜两个幼子刚出生便即夭折,皇后又一直无出。太后这番话,赵飞燕和盛姬都无话可接,只能讪讪应是。


“定陶王身边的使唤人可够吗?”


赵飞燕连忙道:“已经够了。”


太后淡淡道:“长秋宫那些人,何曾照看过小儿?你去找几个模样周正,办事老到周全的,照看好定陶王。”


赵飞燕被刺了一句,心里有些发堵,听到后面才略微放了些心。还好,太后没有强行往定陶王身边安置人手。若是自己来选,自然不会选北宫出身的。


请安完毕,皇后带着定陶王回宫,吕雉让人取下凤冠,解开发髻,披散着长发走到殿外。


殿侧的池塘氤氲起淡淡的白雾,塘中只余下几支残荷,看上去分外萧索。


淖方成道:“就让定陶王住在长秋宫吗?”


吕雉幽幽道:“秋去冬来,年复一年……不知有多少人的年华,都葬送在这深宫里,想出都出不去。偏生还有那么多人想要入宫。”


吕雉素白的双手按在栏杆上,凝望着远处的亭台楼阁,虹桥高阙,一直到洛都雄伟的城墙和远方连绵的山峦。


“她愿意养,就让她养吧。”吕雉唇角带着一丝讥讽的笑意,淡淡道:“哀家当年,不也是将天子养在膝下吗?”


胡夫人领着一名佩貂带珰的太监走了过来。蔡敬仲认认真真地行过三跪九叩的大礼,伏地道:“奴才恭祝太后万福金安。”


“起来吧。”吕雉冷冷道:“人呢?”


胡夫人道:“约好今晚见面。”她笑道:“那个石敬瑭是个野心勃勃的反复小人,在六朝存身不住,才去了南荒,投到殇贼门下。如今见殇贼势孤途穷,又起了别样心思。”


淖方成道:“十万金铢,他也真敢要。”


“若能拿到殇贼的头颅,十万金铢又如何?阿情。”


胡夫人拿出一枚小小的钥匙,递给蔡敬仲,“钱铢已经准备好了,你自己去取吧。”


蔡敬仲收起钥匙,然后从怀中取出一只笔墨盒,打开来,里面一张写好的白纸,正是十万金铢的借据。借款人填着蔡敬仲的名字,旁边按有指印。出款人的名字还空着。


蔡敬仲从匣中取出毛笔,蘸过调好的朱砂,递给胡夫人。


胡夫人笑道:“偏你仔细,这还要出一份借据。”


蔡敬仲道:“总要让天子放心。”


胡夫人一笑,接过笔,填下“胡情”的名字,然后抹了抹朱砂,按下指印。


吕雉道:“蔡敬仲,你那边安排好了吗?”


蔡敬仲收起借据,“已经安排妥当。永安殿台陛不稳,需得大修,包括北宫诸殿在内,共需金铢一十二万。由少府每年开支六万金铢,两年付清。”


“十二万金铢,哀家这永安殿怕是够重建一遍了。五鹿就没说什么吗?”


“太后是天下至尊,自然要用最好的。”蔡敬仲道:“奴才听说如今有种水泥,一石就要两枚金铢,掺上水和沙子之后柔软如泥,晾干便硬如岩石。修出的城墙浑然一体,结实无比。若是都用水泥,只怕十二万金铢还不够。”


十二万金铢的营造费用,有十万是要填补方才的亏空的,真正的开销只有两万金铢。


吕雉道:“少府若是要查账呢?”


蔡敬仲道:“别人要查,也只能查出钱到了奴才手中,用来炼制戊土。”


吕雉微微颔首,然后笑道:“你的戊土果然能生金吗?”


蔡敬仲恭敬地说道:“太后说能,自然就能生金。”


吕雉不禁失笑,连淖方成也为之莞尔。


胡夫人笑道:“你就不怕天子将来发怒?”


蔡敬仲面无表情地答道:“天子也该收收心了。”


吕雉止住自己贴身婢女的追问,蔡敬仲在宫里服侍多年,算是自己得力的心腹,吕雉对他的手段也知道一二,既然敢做,就不会留下把柄被天子抓住。


“大修的事交给你来操持吧。”


“是。”


“好了,你就去告诉天子,哀家给了你十万金铢,每月可得两成的利息。”


“遵旨。”


“还有。告诉卓教御,只要太乙真宗肯出手,事成之后,哀家会给她一坊之地,供她修筑道观。”


“是。”


…………………………………………………………………………………


临近傍晚,程宗扬正让人准备车马,借口去拜访赵墨轩,好溜到云家在城外的庄子偷香窃玉,却突然接到消息,蔡常侍召他入宫。


程宗扬一头雾水,匆忙赶到南宫,却见蔡敬仲一脸木然,像具僵尸一样慢慢啜了口茶,“坐。”


“谢蔡常侍。”程宗扬恭恭敬敬地坐下。


蔡敬仲微微抬手,有气无力地说道:“来。”


旁边的小黄门应了一声,一溜烟似的跑了下去,过了一会儿,与两个同伴一起,抬着一个箱子进来。那箱子有半人长短,份量像是极重,三个小太监吭哧吭哧,脸色涨得通红。


这是金铢?程宗扬心里立刻盘算开了。老蔡心黑手狠胃口好,听说捞了好几万金铢。这是知道自己要办大事,主动提供帮助的?


蔡敬仲摆了摆手,三名小太监退到一旁。


“照原样仿做一份,五天之后交上来。”


程宗扬莫名其妙,唯唯诺诺地应承下来,然后搬起箱子。不搬不知道,这箱子真不轻,足有好几百斤。要是金铢的话,起码有两万多。老蔡还真是大胆啊。从宫里直接就把这么大一笔钱给偷运出来,看来是真没少捞。


箱子沉是真沉了点,但一想到里面都是钱,程宗扬就浑身是劲,也不让别的小太监插手,自己硬扛着,把箱子搬到车上,然后催敖润赶紧启程。


等马车驶出宫门,程宗扬满心欢喜地打开一看,险些哭出来,里面别说金币了,连根金毛都没有,箱子里塞了满满一箱破烂石头。


老蔡这是玩我啊!


程宗扬差点想把箱子掀下去。转念一想,老蔡可不是凡人,不至于干这种没档次的事吧?


他在箱里一翻,终于找到答案。箱内夹了封书信,告诉他,这箱汉白玉是永安宫拆下来的,上面一半是太后凭栏时经常抚拭的,下面一半是宫中其他女子,如淖方成、胡夫人等人通常所扶的,全部加起来大概有好几百枚指纹。太后那一半可以保证没有其他人的指纹,其余不好说。


程宗扬懂了,自己就不该多那句嘴,让老蔡去拿什么指纹!吃了那么多亏还不长记性,活该啊!


自己以为的指纹,无非是手指留下的印记,比如按个指印什么的,通常在一张纸上,轻飘飘的。瞧人家老蔡给的……你见过好几百斤的指纹吗?太后摸个栏杆,你就把栏杆拆下来给我?看把你能的!她要摸个柱子,你是不是还要把永安殿给拆了?


还有这数量,几百枚啊,这是要给永安宫建指纹库的节奏?天地良心,我真的只是想随便要两枚指纹,这一枚一枚对下来,我还不得吐血?


程宗扬心情复杂地看着那箱“指纹”,清楚自己今晚是别想偷什么香窃什么玉了,老实在屋里数指纹吧。


强忍住把这箱“指纹”摔到蔡敬仲脸上,砸死老蔡那死太监的冲动,程宗扬长叹了一口气,没敢再动箱里那堆破石头,原样盖好,带回住处。


程宗扬抱着好兄弟有难同当,要死一起死的心态,当晚把卢景、斯明信都叫来,三人一起动手,将箱里的汉白玉栏杆一块一块的取出来,一枚一枚的比对指纹。


值得庆幸的是,蔡敬仲总算没有变态到把永安殿上下三层,全长五里的栏杆全给自己送来,而是有重点的挑了两段。以死太监的人性,能做到这一步,已经很对得起自己了。


经过一整夜的忙碌,天色发白时,指纹已经比对大半,虽然还剩了一小部分来不及查看,但程宗扬已经可以确定:当日在金市所见的“胡夫人”,就是吕雉本人,也是友通期请安时所见的太后。


“第一段栏杆上的指纹虽多,但全部是双手十指的重复,并没有掺杂其他人的指纹,经过对比,其中两枚与烛泪和玉镯上的指纹一致。相对应的是第二段栏杆,这一段栏杆上的指纹比较复杂,但没有一枚出现在第一段栏杆上。”


卢景道:“这说明:凭栏远眺是真太后,吕雉本人的习惯。同时说明她凭栏远眺时,习惯于固定位置。”


程宗扬道:“烛泪、玉镯、第一段栏杆,三者的指纹一致,说明太后与胡夫人至少有一次更易身份,并且没有被人识破。至于类似互换身份的行为有多少,我们不得而知,但我怀疑,我所见到的胡夫人,都是太后本人。”


“她这么做的目的,很可能是因为这个人……”


程宗扬在绘满指纹图案的纸张缝隙中,写了三个字:苏妲己。


“苏妖妇有两个结拜姊妹,一个是慈音,另一个是九面魔姬。我怀疑,那个九面魔姬就是胡夫人,而这位胡夫人本身也属于狐族,拥有变身的能力,能够变化成太后的容貌。这也说明她为什么会对襄城君另眼相看。”


卢景道:“为什么不是太后呢?”


“因为我身上有只琥珀,能够感知狐族的血脉。”程宗扬道:“但是我与胡夫人几次见面,琥珀都没有感应。所以我才说,怀疑我见到的胡夫人,都是太后本人。”


“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吕雉和胡夫人都不是九面魔姬,真正的九面魔姬,一直躲在暗处。”


卢景道:“这么说的话,难道她们是九面魔姬的傀儡,受其驱使?”


“不知道。但宫里确实是个很合适的藏身之地。尤其先帝驾崩之后,北宫处于半封闭状态,九面魔姬真要藏在里面,恐怕没有多少人能找到她。”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假如卢五哥猜测属实,这就有意思了。堂堂太后,竟然是妖妇控制的傀儡。赵飞燕这个皇后可真够倒霉的,有一个出身吕氏后族的吕雉已经够难对付了,说不定还要面对一个可以随意变化相貌,能把吕雉玩弄在掌股之上的妖妇。这一局怎么看都是输啊。”


“换一个角度来想,九面魔姬之所以躲在深宫,不敢露面,也许是害怕龙宸的狐族猎手。”


程宗扬对龙宸猎狐的法宝记忆犹新,一只幽海螺,一只妖海蝠,就成了狐族的克星,无论修为多高,都被克制得死死的。既然存在这样的弱点,九面魔姬的威胁就小得多了,甚至她连宫门都不敢出。


“现在的问题是,第二段栏杆上的指纹虽然已经整理出来很多,但我们不知道哪一个才是胡夫人的。如果能确定她的指纹,也许能找到她的真实身份……”


“咦?这是什么?”


卢景从箱里取出最后一块汉白玉,发现下面压着一张折好的白纸。


程宗扬打开一看,鼻子险些气歪,那张白纸是一份借据,上面赫然是胡夫人的亲笔签名和指印。如果第一时间看到这份借据,自己能少费多少工夫啊。


“蔡敬仲你个死太监!这么重要的东西你居然塞在最下面,放在上面你会死啊!”


卢景一点都没生气,他迅速比对一遍,很快在第二段栏杆上找到了胡夫人的指印。


“是这个。”


程宗扬审视半晌,那指纹平平常常,看不出什么异样,“是狐族的吗?”


卢景贴在栏干上嗅了嗅,然后摇了摇头,“都是脂粉的香气。”


程宗扬正要说话,忽然直起腰,半是惊讶半是好笑的说道:“竟然这时候来了?”


“谁?”


“给咱们送宝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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