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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七集 汉国篇

  六朝云龙吟

银针一支一支刺下,虽然没有什么刀光剑影,程宗扬却看得惊心动魄。五哥完全是以命换命,拿自己的性命来换取剧孟的一线生机。一百零八针刺完,剧孟能不能救活不好说,但五哥肯定要元气大伤。


当卢景拿起第八十一根银针,一直稳如磐石的手指也不禁微微抖了一下。他长长吸了口气,额头的汗珠还未滚落便即消失,接着捻针刺下。这一针卢景用的时间分外漫长,已经变黑的针身落在剧孟的穴道上,几乎是一丝一丝的刺入。与此同时,他眉梢一根眉毛逐渐变得灰白,接着又是一根。


程宗扬轻声道:“老匡,你先出去。”


匡仲玉挑起眉毛。


“什么都别问,出去把门关好。”


匡仲玉闭紧嘴巴,抬手敬了个军礼,然後起身出门。


程宗扬盘膝趺坐,丹田气轮微微一滞,然後艰难地逆行起来。


一股春风般的气息从他身上溢出,那气息中仿佛带着阳光和花草的味道,充满了勃勃生机。


卢景精神一振,那根银针稳稳刺入剧孟肋下。


一百零八根银针刺完,时间已经过去两个时辰,外面天色已然大亮。卢景头髮和眉毛多了几许灰白,白纸般的脸颊却恢复了一些血色。他身边的剧孟虽然还在昏迷,但气息平稳了许多,体表的外伤也癒合大半,一些不太重要的伤口已经结痂。


卢景捻完最後一根银针,立刻道:“行了。”


程宗扬鬆了口气,停下逆转的气轮。


“剧大侠怎么样?”


“经脉稳住了。只要祛除体内的余毒,便能醒来。”


“我去找人。”


程宗扬已经盘算停当,剧孟经络的内伤有卢五哥的金针续命维持住,外伤在自己生死根的治疗下也好得七七八八,只剩下体内的剧毒未解。但论起毒药,自己身边还放着一尊大神——也该老东西幹点正事了。


程宗扬站起身,脚下不由一虚。卢景道:“你没事吧?”


“当然没事。”程宗扬笑道:“要不要我打套拳给你看看?”


卢景翻了个白眼,“看个鸟!你那花样我虽然不知道怎么回事,但消耗的真元肯定不比我少。”他放缓口气,“在这儿休息一会儿。”


程宗扬苦笑道:“哪里能休息呢?昨晚出的事,我今天肯定要出去走一圈,在人前露露面。五哥,倒是你去歇歇了。”


“不用。”卢景双手十指相抵,摆了个行功的姿势,“此地生机满溢,可不能浪费了。”


…………………………………………………………………………………


把剧孟安顿停当,已经是辰末时分。程宗扬狠狠洗了把脸,然後堆起笑容,出外应酬。鸿胪寺他已经多日未曾去过,倒是敖润腾出空就去转一圈,偶尔也跑个腿,办些不大不小的差事,如今人头比他都熟。


程宗扬赶到官署,先拜见几位长官,送了些看似平常,内里却十分实在的礼物,然後又去见了自己一众手下,满面春风地嘘寒问暖。正说话间,有人前来拜访,说是城中一间专门供应木炭的店铺,眼看隆冬将至,担心各位忙于公务,顾不上家中的奉养,专门送来些炭票。钱虽然不多,但人人有份。


那些吏员心知肚明,自己这大行令的衙门,跟城中店铺的关系八杆子都打不着,要不是这位不怎么管事的主官,就算太阳打西边出来,也不会想起来巴结自己这帮微末小吏。


程宗扬也不说破,只含笑把自己那一份交给敖润,让他带大伙找个地方热闹一下,便即告辞。


离开鸿胪寺,程宗扬又去了趟西邸,徐璜却不在邸中。程宗扬已经是邸中常客,稍一打听便得知宫中出了大事,昨天一名狂生上书请天子退位让贤,惹得天子勃然大怒,连夜派洛都令将那名姓眭的狂生捉拿入狱,罪名却是私入上林苑。


天子明显不想让此事闹得尽人皆知,另寻了名目将眭弘入罪,徐璜等人留在宫中,便是商量对策。


那名小黄门道:“徐公公留了话,那隻白雉,还请大行令多费心。”


程宗扬一听就头大如斗,应付了几声,便驱车离开。


四处打过照面,马车在城中兜了一圈,然後在伊墨雲的小店前停下。程宗扬装作用餐,大摇大摆进了店门,要了一个房间,然後潜入剧孟养伤的静室。


卢景已经离开,此时剧孟身边除了匡仲玉,还有一个人,却是布衣以傲王侯的大侠郭解。


程宗扬一怔,然後笑道:“郭大侠。”


郭解双手抚膝,微微向他躬身,然後又扭头看着剧孟。良久,他站起身,淡淡道:“好好养伤。我这就去杀了刘彭祖,为你报仇。”


程宗扬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看似木讷的郭大侠如此果决,刘彭祖身为天子近亲,堂堂诸侯王,他居然说杀就杀。


“等等!郭大侠!这事咱们再商量一下!”


“我与剧孟情同手足,人伤其一指,如断我一臂,折其一足,如残我身。如今手足俱残,体无完肤,于我痛入骨髓。此恨此仇,焉能不报!”


郭解身材不高,甚至可以说有些矮小,然而此时他站起身,就如同一柄可以斩山断岳的长刀,一股凛冽的雄霸之气扑面而来。程宗扬被他气势一逼,舌头竟然僵在口中。


郭解抱拳向他揖了一礼,沉声道:“多谢。”说着转过身,只迈出一步,人就到了门边。


一个人影挡在门口,秦桧叫道:“郭大侠且慢!”


郭解微一迈步,周身气劲交击,逼得秦桧连退数步。


秦桧厉声道:“郭大侠可是不想报仇了吗!”


郭解停住脚步,秦桧匆忙道:“赵王力不能缚鸡,岂是剧大侠一合之敌?剧大侠拘于小人之手,惨受荼毒,又岂是赵王一人所为?郭大侠亲自出手,自能取赵王性命,可剧大侠命悬如丝,赵王一条性命又岂能抵得上如海深仇?”


“依你之见,该如何雪恨?”


“欲报此仇,当灭其满门!自刘彭祖以下,尽皆伏诛,方消此恨!”


郭解沉默片刻,然後抱拳施礼,“郭某唐突,还请先生勿怪。”


秦桧连称不敢。


郭解却不是那么容易打发,施礼之後便直接问道:“先生意欲何为?”


秦桧断然道:“吾有一策,十日之内可见分晓。”


“可否告知某家?”


秦桧看了程宗扬一眼,为难地说道:“事关主公大计,还请郭大侠见谅。”


程宗扬必须要给手下撑腰,当即道:“郭大侠尽管放心!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郭解深深看了他一眼,“郭某便再等五日,还请先生不可食言。告辞。”


郭解离开後,程宗扬赶紧问道:“什么计策?”


秦桧苦笑着摊开手,“哪里有什么计策?属下好不容易才理出头绪,实在是害怕郭大侠一怒之下,乱了眼下的局面。”


程宗扬打量了他几眼,死奸臣一向注重风仪,仪表翩翩,气度不凡,然而此时髮鬚虽然整齐,眉眼间却颇有几分憔悴。以他的修为,几天不睡也不碍气色,短短几天就熬成这副模样,显然是绞尽心力。


“老头呢?”程宗扬记得自己是让人去找朱老头,没想到来的会是秦桧。


“侯爷无暇分身,属下听闻之後,特意赶来。”


“这毒你能解吗?”


“若是其他毒药倒是棘手。好在剧大侠中的是鸩毒、鹤顶红和断肠草。”秦桧道:“这三种毒药毒性虽烈,却是常见的毒物,不需侯爷出手,紫姑娘便能清理乾净。”


程宗扬放下心来,虽然花费偌大代价,剧孟这条命好歹算是保住了。他有些疲倦地坐下来,问道:“理清头绪了吗?”


“略有所得。”秦桧道:“天子虽然秉政,但内有太后,外有诸侯,朝有权臣,野有豪强,汉国如今是乱局,也是危局。”


说来好笑,当初看到宋国众奸盈朝,程宗扬觉得宋主已经够惨了,可这会儿看起来刘骜比宋主还惨。宋主面对的顶多是个烂摊子,汉国这位天子可是坐在火山口上。


“真要不行,咱们就撤,等他们拼出胜负再说。”


“家主在舞都和首阳山都投了不少钱铢,再加上送入西邸的巨款,前後不下二十万金铢。好不容易走到这一步,一旦罢手,便万事俱休。”


“钱要紧,命更要紧。”程宗扬道:“大伙的性命可不只二十万金铢。”


“若是昨日,属下也许会劝主公退回舞都,暂时避开洛都的乱局。但眼下,倒有了破局的机会。”


程宗扬看了一眼床榻,“因为剧大侠?”


“正是。”


“说来听听。”


“这要从头说起,”秦桧道:“听说四爷和五爷来洛都多时,也未能找到剧大侠的下落,却是这次去赵王私苑无意中撞上?”


“没错。”


“属下听说主公昨晚正遇上了郭解手下的王孟等人?”


“是的。”


“他们是从何处得到消息?”


程宗扬想了一下,“好像是从朱安世手下那里听说的。”


“卢五爷为何不知?”


程宗扬一怔,卢景为什么不知道?五哥是大盗世家出身,道上的人都很给面子,朱安世也不例外。当初寻找延香的时候,还是朱安世帮的忙。为什么朱安世对卢景隐瞒了剧孟的消息?


“你是说……”


秦桧徐徐道:“以属下之见,此事与朱安世脱不了干系。若是破局,只怕要着落在此人身上。”


“怎么破?”程宗扬看了下左右,“五哥呢?”


“卢五爷要去找朱安世,属下劝他先在暗处打探。至于如何破局……”秦桧道:“眼下还未有定论,待属下去城中走走,再回禀主上。”


“好。”程宗扬痛快地说道:“我给你安排车马!”


程宗扬没有多留,见剧孟伤势已经稳住,便回到住处。


客栈的大门外停着一辆马车,车身看起来颇为陈旧,车上的驭手却是一名年轻的书生。


程宗扬示意敖润停下马车,然後下车笑道:“原来是郑公子。”


驾车的正是雲台书院的郑子卿,他跳下马车,向程宗扬施了一礼,不卑不亢地说道:“学生随班先生前来拜访,冒昧登门,还请恕罪。”


程宗扬道:“太客气了,没想到是你亲自驾车。”


郑子卿笑道:“班先生于学生有半师之谊,有事自然弟子服其劳。”


程宗扬对这个年轻的书生颇为欣赏,自己手下能打的不少,能写字的却寥寥无几,像敖润那种半文盲,都当了半个文化人用。如果能把他请入行中,帮秦会之处理一些文字事宜,倒是一个得力的臂助。


程宗扬存了招揽的心思,亲自携了郑子卿的手,谈笑风生地走进客栈。


班超正在堂中与冯源闲叙,此时已经闻声出迎,揖手道:“兰台末学班超,见过大行令。”


程宗扬笑道:“班先生,久仰了。”


双方分宾主坐下,程宗扬仔细打量着班超,他二十五六岁年纪,虽然冠上簪笔,腰佩书刀,但丝毫没有刀笔吏的严苛与刻薄,也没有寻常文人的酸腐气,而是充满了汉国士人特有的阳刚之气。


席间说到步广里地陷,只能暂借客栈安身,程宗扬苦笑道:“如今外界议论纷纷,程某实在不堪其扰。”


班超道:“洛都居民数百万,水井以万计,每日取水更是难以计数。年深日久,地下自成空穴,非是步广里,亦会是在他处,大行令只是适逢其会。”


步广里地陷议论者实在太多,程宗扬还是头一次听到有人从地下水的角度阐述其缘由,当即道:“何以见得?”


“余少时即寓居洛都,十余年前城中水井缆长五丈便可汲水,如今缆长六丈尚有不及。又曾听耆老所言,四十年前,缆长不过三四丈。由此可知地中水位日浅。”


“以先生之见,此事当如何避免?”


“当引洛水入城。”


程宗扬笑着点了点头,然後压低声音,“不知班先生可听说过二女祸国?”


班超挑了挑眉,“谶纬之学,非余所知。”


程宗扬皱眉道:“先生可是不信谶纬?”


班超微微怔了一下,似乎觉得他问的过于唐突,最後还是坦然道:“谶纬之事或亦有之,然古来无以此成大事者。儒者醉心谶纬,实是舍本逐末。”


程宗扬抚掌大笑,“说的好!我敬先生一杯!咦?”他这才发现席间无酒,赶紧道:“老敖,去安排酒席!”


班超起身道:“不敢叨扰,改日再来拜会。”


程宗扬说什么也不肯让他走,一边拉着留客,一边让敖润速去治觞里订制席面,又给他使了个眼色,暗示他不惜钱铢,务必豪奢。


自古钱财便能通神,敖润大把钱铢撒出去,不多时酒食送到,随行的不仅有几名厨子,还有一班伎乐。


来自冶觞里的几位名厨当庭整治菜肴,乐伎轻歌曼舞,一展芳姿。等驼峰炙好,程宗扬亲手切下一片,送入班超盘中。堂上觥筹交错,庭中歌舞不绝,双方一直饮宴到日暮时分,才尽欢而散。


等送走客人,敖润忍不住道:“程头儿,你怎么不开口招揽呢?”


程宗扬带着几分酒意笑道:“你怎么知道我想招揽他?”


“那还用说吗?”敖润道:“今天这席面带舞乐一共用了三十万钱,姓郑那小子都看傻了,何况班先生比姓郑那小子还穷呢。”


“你啊,太小看天下英雄了。”程宗扬叹道:“班超这样的人物,岂是一顿饭能打动的?别说三十万钱,就是三百万钱他也不会动心。”


程宗扬说着也不免有几分遗憾,他一直留意班超的神情,虽然自己的豪奢让他也颇有些吃惊,但更多的是不以为然,只不过出于礼数,没有多说什么。自己如果开口招揽,只会被他当成不知天高地厚的土财主。


不过话说回来,自己也没指望一顿饭就能收买班超。用一顿饭能打动的是友通期那样单纯的小姑娘,不会是班超班定远。想让他动心,自己必须拿出真正能打动他的东西出来。


请来的歌舞伎已经被遣散,堂中宾客已去,徒留残羹。程宗扬拿起酒觥,呷了口微冷的酒水,独自一人坐在堂上,不由生出几分寥落。


这几日事情一樁接着一樁,忙得不可开交。此时酒冷杯残,宴散人静,程宗扬不禁想起了高智商那倒霉的小子。那晚局势太乱,根本没人知道高智商和富安去了什么地方,到後来周围几个里坊的人都来看热闹,即使留有脚印血迹也被抹得乱七八糟。


虽然斯明信出手,但斯四哥到底不是神仙,能不能找到线索还在两可之间。事到如今尚无音讯,唯一值得安慰的,只能说没有坏消息就是好消息了。


酒意微醺,各种杂乱的思绪涌上心头,程宗扬不由学着徐璜的样子,长长叹了口气。


静谧中,一缕清越的琴音悄然响起,琴声婉转而悠扬,比起刚才为客人助兴的伎乐多了几分从容与优雅。


程宗扬抬起头,只见一个娇柔如花的女子坐在堂下,她披着狐皮大氅,双手轻抚着瑶琴。如水的琴音从她纤美的玉指下流淌而出,在萧索的小院中轻柔地回荡着,仿佛连自己的呼吸中都有琴音的轻颤。


枯黄的落叶萧萧而下,满庭萧然的景象,那琴声却犹如一隻白鹤,不疾不徐地张开双翼,在秋风中翩然而起。程宗扬拿着酒觥,心神仿佛在琴声中一点一点化开,伴着琴弦轻盈的颤动,挣脱人世间的种种束缚,在空中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飞舞着。


良久,雲如瑶停下手指,琴声却还仿佛在她指间弦上缭绕,余韵袅袅。


程宗扬回味许久,问道:“这是什么曲子?”


“白鹤飞。”雲如瑶道:“原本是道家名曲,妾身这几日在观中无事,随卓教御学的。”


程宗扬讶道:“卓美人儿还会弹琴?”


雲如瑶白了他一眼,“卓教御不但擅琴,而且能书擅绘。”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我还真没看出来。”


小紫笑道:“反正你也用不上。”


程宗扬道:“你们两个怎么来了?”


“瑶姊姊要回舞都,人家来送她。”


程宗扬道:“急什么?等我忙过这两天,带你们到金市好好逛逛。”


雲如瑶道:“奴家已经想过了,三哥哥这几日必定要回舞都筹措款项。奴家无论如何也要赶在三哥哥之前回去。”


程宗扬想了片刻,“这段时间恐怕不太平,多带些人去。我再从鹏翼社找辆车。”


“夫君这里还缺人手,奴家只带雁儿回去便是。”


“那怎么行?路上万一出了什么事呢?”


雲如瑶笑道:“不用夫君费心,紫妹妹已经安排妥当了。”


程宗扬扭头道:“你跟如瑶一起?”


小紫道:“老头要去舞都,正好顺路一起走。”


程宗扬满心不解,有死老头跟着,雲如瑶这一路的安全不用自己费半点心思了。问题是朱老头怎么走得开?除非是……


程宗扬愕然道:“老东西不会是把姓眭的劫走了要跑路吧?”


小紫笑道:“猜对了。”


程宗扬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死老头虽然不大靠谱,但一向也是老谋深算,怎么幹出这种愣头青一样冲动的事来?


雲如瑶道:“夫君不必担心,奴家刚拿到符节,路上不会有事。”


程宗扬只好道:“我送你。”


门外车马已经备好,程宗扬一眼便看出那是鹏翼社特制的大车,车下设有暗格,能容纳一个人藏身。驾车的驭手是膝盖中过一箭的郑宾,朱老头骑个瘦驴跟在车後。


眭弘失踪,肯定要满城大索,现在消息还未传开,众人必须赶在城门关闭前出城。程宗扬再不舍得也不敢耽误,一路护送着车马出了津门,驶过津阳桥才停步。


雲如瑶是当家主母,尚能自持,雁儿眼睛已经红了。程宗扬看得不忍,又随着走了里许,路上言语殷殷,逗得雁儿破啼为笑。


回来时,城中已经如临大敌,成群的军士蜂拥而出,城门只留下一人宽的缝隙,无论商旅官吏,都只许进不许出。


程宗扬无意卷入其中,拉着小紫道:“帮我治个人。”


小紫听说中毒的是剧孟,皱了皱鼻子道:“不去,人家还有事情要办。”


“什么事比救命还要紧?”


“他都熬这么久了,一时半会儿也死不了。人家的事可不能耽误。”


“什么事?”


“城里要死很多人。”小紫笑道:“不许你跟我抢。”


小紫拿了幽冥宗的传承,又独出心裁把幽魂之术和机械融合在一起。她造出的机械精巧和复杂性也许比不上现代技术,但智能化的实现方式压根是现代科技想都不敢想的。但相应的,幽魂的消耗量也极大,单是铁箱中那些密密麻麻的格子,每一格都有一个魂魄在工作,用不了多久就要替换。她在江州之战时获取的魂魄虽多,也不可能无限止的使用下去。而自己的生死根融入丹田之後,不用催动就能吸收死气,如果两人同时在场,九成的死气都会被自己吸走。


程宗扬悻悻道:“别说那些人都是你杀的。克制一点啊,别让咱们孩子觉得他妈妈是一个杀人如麻的女魔头。”


“大笨瓜,人家是去捡东西。”小紫说是要走,却没有动,她歪着头看了程宗扬半晌,“你好像很累呢。”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自己怕卢景为了搭救剧孟伤及本源,动用了生死根,消耗自然不小。但这种事告诉死丫头,平白惹她担心,于是叹了口气,“我都忙了好几天了,还想着今晚轻鬆一下,谁知道你把瑶儿送走了。你说,今晚你怎么陪我吧?”


“你今晚就当个乖宝宝好了。”小紫做了个鬼脸,然後飘然离开。


程宗扬当晚留在客栈,真是像乖宝宝一样吐纳调息,养精蓄锐。洛都风波在际,刘诏、哈迷蚩得伤,随行的宋国禁军死伤殆尽,自己手上的实力已经单薄了许多,眼下朱老头跑路去了洛都,卢五哥又大耗真元,自己如果不能尽快恢复,一旦打起来,就成了众人的负累。


第二天程宗扬才知道,当天洛都狱被人闯入,劫走了打入天牢的死囚,并在囚牢墙壁上留下一行大字:“天子御此”。


那行悖逆之极的字迹被董宣在第一时间抹去,但洛都已经流言四起,甚至有传言称,当天有擅长望气的胡巫发现,京师狱中有天子气。


暴怒的刘骜立即下令,将狱中犯人不分贵贱尽数处死。一直心存侥幸的平亭侯也没能逃过此劫,在狱中被斩首。


接连两天,京中杀的人头滚滚,数千囚犯被屠戮一空,与此同时,城中缇骑四出,捉拿私入上林苑的囚犯。一时间洛都人心惶惶,不少人家都关门谢客,免得被卷入这起无妄之灾中。


这种风头浪尖上的危急关头,最好低调一点,能不出门最好不要出门。程宗扬也关门谢客,等着风头过去。谁知自己想消停,偏偏消停不了,躲在家里也有事情找到头上。


程宗扬原本想过这两天会有人上门——或者是天子等不急,又派人催自己送合德入宫,来的说不定还是中行说那个聒噪的臭屁小子;要不然是徐璜撵着自己去找白雉——但他怎么也想不到,最先找上门来的居然会是孙寿。而她带来的消息更是让程宗扬险些惊掉下巴。


“什么?太后要召见我!?”


“是私下接见。”孙寿媚眼如丝地说道:“好哥哥,不会耽误你的事的。”。


第六章。


程宗扬不是第一次来永安宫,他不仅在摄像机的光球中见识过这座宫殿的华丽,甚至还暗中光顾过。然而此时站在殿中,亲眼目睹太后宫寝的宏伟和壮阔,仍然让他禁不住心下惊叹。


数人合抱的巨柱犹如参天大树,支撑着庞大的殿顶。藻井中用珍珠和白玉镶嵌成灿烂的星汉,在灯光映照下光芒四射,地板用浸过桐油的柚木制成,光滑如镜,上面还铺设着一层猩红的地毯。


殿中用帷幕围出一个私密的空间,里面放着六隻半人高的博山炉,炉上铸造着栩栩如生的珍禽异兽,还有髹漆抹彩的山水人物。浓郁的瑞香从镂空的炉盖上喷薄而出,沁人心脾。


胡夫人往炉中添了些沉香,挽起衣袖往鼻前扇了扇,感觉香气已起,又调了调炉温,然後坐回席间,温言道:“苏娘子可好?”


已经是秋末,天气已然转冷,但四周的博山炉实在太多,程宗扬刚坐下不久就有些汗意,也不知道是殿中太热,还是因为怕露馅,一直提心吊胆。


孙寿提出太后想见他时,程宗扬险些以为自己露出马脚,使得吕雉起疑,要把自己诓进宫里一杀了之。最後是身为谋主的秦桧极力主张他入宫觐见,匡仲玉又算了一卦,声称此行有惊无险,绝对没有性命之忧,程宗扬才硬着头皮入宫。


程宗扬来前已经打定主意,宁愿不说也不能说错,闻言只道:“还好。”


胡夫人目光在他脸上停了片刻,“苏娘子昔年曾与娘娘比邻而居,情分非比寻常。一别多年,却不知在何处定居?”


“夫人在五原城,如今以经商为业。”


“可曾有了人家?”


“夫君早逝,眼下一人孀居。”


“膝下无有子息?”


“没有。”


胡夫人沉默下来,片刻後低叹道:“苏娘子与娘娘天各一方,奈何命数如出一辙。先帝去後,娘娘膝下也荒凉得紧。”


两人东拉西扯说了半晌,胡夫人问的都是生活琐事,幸好程宗扬真在苏妲己手下混过,对商馆也了解一二,多少能答上来一些。只是随着两人的交谈,殿中越来越热,没多久程宗扬已经汗透重衣。


胡夫人道:“不必拘束,且去了外衣。”


程宗扬听着都觉得匪夷所思,自己一个外臣,竟然在太后宫中宽衣——私入上林苑都是大辟的罪行,这要传出去,自己都够腰斩了吧?


胡夫人声音转冷,“寿儿,取汗巾为公子拭汗。”


程宗扬听出她语中的寒意,心一横,就信老匡那骗子一次好了。


孙寿亲自取了汗巾,帮他抹去汗水,抹到颈後时,略微停了一停,然後加了些力气从他那处伤痕上抹过。


胡夫人毫不避嫌地走到他身边注视片刻,这才如释重负地鬆了口气,露出一丝笑意,“辛苦公子了。来人,撤去香炉。”


几名内侍轻手轻脚地过来,将多余的博山炉抬走,只留下原来的一隻。程宗扬知道自己过了一关,但必要的姿态不能不做,于是冷冷哼了一声。


眼看他面露不豫之色,孙寿连忙娇声道:“就知道是姨娘多心,奴家与哥哥交颈而眠,早看得真切,哪里会不知道真假?”


这骚货还真不含蓄。但她说得这么露骨,既是为自己开脱,也是在暗示她与胡夫人的关系非同寻常,提醒他已经验过身份,接下来就不会像刚才一样泛泛而谈了。


果然,胡夫人再开口时便直接问道:“听寿儿说,苏娘子有意回洛都?”


“确有此意。”


“是打算盘桓数日,还是回乡定居?”


“这要看——太后娘娘的意思了。”


胡夫人轻笑一声,“你不用试探我。也许你不知道苏娘子与我……们娘娘的交情。你问过她就知道,大家都不是外人。若不是我替你遮掩,你哪里还能安安稳稳坐在此地?”


这倒不是虚言,步广里地陷之後,吕氏再没有找过自己的麻烦,听说唐季臣甚至被勒令自裁,这诚意不可谓不厚。


“多谢夫人。”


“你来洛都,不来找我倒也罢了,只是……”胡夫人略一停顿,然後盯着他的眼睛道:“为何去了西邸?”


程宗扬听懂了她的意思,她问的不是自己去西邸做什么事,而是为什么来到洛都不联络太后,反而与天子私设的西邸来往。


“这是夫人的安排,请恕在下不能多说。”


胡夫人冷哼一声,“狐性多疑,她生来便疑心太重。也罢,既然如此,我便不多问了。等她回来问她便是。”


程宗扬微微一笑,心道:你不多问就好。


胡夫人一边拿起漆盏,轻呷了一口浸过花瓣的清水,然後道:“有人在打听你的来历。”


程宗扬心下暗惊,脸上却不动声色,静静等着她的下文。


“你在宋国的身份已经有人知晓了。”胡夫人意味深长地笑道:“好一个惨绿少年。”


程宗扬倒吸一口凉气,没想到自己刚在汉国立住脚根,就会露出马脚。


“张敞并非针对于你,他出使归来,便与霍大将军交恶,将军府让他指认,他直接投书到了北宫。”


程宗扬表情古怪地问道:“张敞?可是画眉那个?”


胡夫人莞尔一笑,“正是。”


张敞画眉的典故,程宗扬也算是如雷灌耳,但自己对张敞的了解也仅限于画眉,在临安接待汉使时,自己就是个凑数的,压根没想到他会是张敞。而当时在座的宋国官员不下百人,张敞竟然能注意到自己这么个微末官员,还在汉国认出自己,看来这位张敞可不仅仅是会画眉那么简单。


胡夫人道:“你若是冒用他人形貌,那便另当别论了。”


狐族擅长化形,借用他人形貌也是常事。但程宗扬还是不打算赌这一把。他苦笑道:“是我大意了,还请夫人遮掩一二。”


“这么说来,你不是借用他人形貌了?”胡夫人目中灵光微动,“既然你在宋国有身份,那么帮我查一件事。”


“什么事?”


“帮我查出来天子在宋国的帮手是谁,他们派了多少人在洛都,来此所图何事?”


程宗扬心念电转,一边迟疑道:“这个……”


“寿儿,把你在金市的产业给他一处。”胡夫人道:“苏姊如今既然以商贾行事,回洛都也要有个落脚的地方。”


程宗扬已经打听过,金市的商铺不是多少钱的事,而是根本有价无市,有钱都买不来。胡夫人张口便送了一处产业,这报酬着实不薄。但这事程宗扬听着很有些蹊跷,似乎跟自己想的完全不一样。


“且慢。”程宗扬道:“夫人提到这些,总要跟我说一下前因後果吧?”


“数日前北军捕拿一伙贼寇,发现里面竟然有几个宋国的禁军。刑讯之下,得知他们在洛都已经潜藏多日,同行的还有一个宋国的要紧人物,将不利于我炎汉。”


胡夫人这番话不尽不实,至少程宗扬知道,汉军并没有得到活口,也没有什么刑讯,所谓的口供其实是用了搜魂密术。但从她的话语判断,搜魂的结果显然不乐观,他们只知道那些宋国禁军来洛都是因为一个要紧人物,由于那几名宋国禁军都是有职衔的高级军官,使得他们错以为来人身份极高,却不知道那个人什么官职都没有,只不过是高俅视若心肝的乾儿子。


“不行!”程宗扬一口回绝,同时霍然起身,“既然洛都有宋国奸细,我的处境就太危险了。我要立刻离开,告辞!”


程宗扬掀开帷幕,抬脚往殿外走去。胡夫人一言不发,直到他走到门边才掩口笑道:“果然是狐性多疑——公子请留步,此事再做商量。”


“好哥哥,莫生气……”孙寿挽住他的胳膊,又是撒娇又是央求,半推半位地把他扯回帐内。


程宗扬冷冷看了她一眼,目中流露出一丝杀气。孙寿娇躯一颤,顿时觉得遍体生寒。


胡夫人对他的愤怒倒是不那么意外,坦率地开出条件,“我可以保证你的身份不会泄露,并且为你提供必要的保护,同时也不会过问你如何行事。但作为交换,若是事关天子与太后,务必知会于我。比方说……”胡夫人微微顿了一下,“你宅下飞出的是两隻鹅——而不是其他什么东西。”


月旦评还真是个传播谣言的好平台,这么快两宫都已经知道了。程宗扬推脱道:“此事与我无关。”


“徐璜那阉贼异想天开,以为些许流言能成什么大事。”胡夫人道:“不需你出面否认,若有人问到你头上,你直说二鹅便是。”


程宗扬却不鬆口,“在下还有求于徐公公。”想让我帮忙,总要拿些好处出来吧?


“所求何事?”


程宗扬却道:“你确定我的身份不会外泄?”


“除我与娘娘以外,宫中再不会有第三人知晓。”


程宗扬看了一眼孙寿,“她把我的身份泄露给你们,该怎么处置?”


胡夫人莞尔一笑,“这是你们族内的事,该怎么处置与我无关。”


孙寿脸色发白,终于知道自己错在何处。


胡夫人心下暗叹,这些年自己虽然对孙寿百般维护,但狐族几近灭门,也难怪苏妲己起疑。如今狐族重归,也该是把寿儿交还给他们了。


胡夫人不再理会噤若寒蝉的孙寿,站起身道:“太后该上殿了,随我去觐见吧。”


穿着黑色宫装的吕雉坐在御座上,远得几乎看不清面目。她温言询问了几句昔日姊妹的近况,又赏赐了一些金玉丝帛,随即就打发他出来,前後还不到一刻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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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掩人耳目,程宗扬是乘坐孙寿的车舆入宫。孙寿被他那一眼盯得忐忑不安,回到车上便依偎过来,腻声道:“好哥哥,奴家好想你……”


程宗扬道:“出来吧。”


在孙寿惊讶的目光中,车厢空荡荡的角落里伸出一条白生生的美腿,接着一个火辣的身影从空气中浮现出来,杏眼桃腮,艳红的唇角带着一丝残忍的笑意,正是屠戮狐族从不手软的龙宸杀手惊理。


程宗扬挑起孙寿的下巴,“说吧,还有什么事瞒着我?”


孙寿玉脸雪白,战战兢兢道:“奴婢不敢相瞒……”


“我看那位胡夫人知道的事情不少嘛。”


“太后娘娘与苏姨是手帕之交,胡姨娘是太后的贴身女婢,也知道苏姨的身份……苏姨离开後,一直是胡姨娘照顾奴家……”


“你是说你跟她更亲近,连族里的事都可以随便告诉她吗?”


孙寿颤声道:“奴婢不敢。”


“我允许你说的,你才能说。没有经过我的允许,你一个字都不能说。”


孙寿打了个寒战,急忙解释道:“奴婢知错了。不过奴婢不曾泄露紫妈妈的身份。只说过公子是苏姨的人。”


程宗扬站起身,对惊理吩咐道:“好好查查她还泄露了什么。从现在起,不许她离开你半步。”


惊理嫣然一笑,对孙寿勾了勾手指,“小乖乖,过来吧。”


孙寿对惊理极为畏惧,白着脸露出一个胆战心惊的笑容,然後顺从地伏在她脚边。


一辆马车迎面驶来,两车相错的刹那,程宗扬身影微微一闪,落在另一辆车上,两车背道而驰,瞬间便即拉远。


卧在门边的雪雪懒洋洋看了他一眼,然後打了个呵欠,又闭上眼打盹。小紫靠在茵席上,一条泛着铁黑色光泽的机械蛇正在她白皙的手臂上蜿蜒游动。在她面前悬着一隻铁箱,铁箱八个棱角各有一隻弹簧悬挂在壁上,木制的车轮虽然颠簸,铁箱却能最大程度地保持平稳。


“那个匿形的符箓还有一些缺陷,”程宗扬道:“动作一快就会露出形迹,而且仔细看的话,还能看出轮廓,光线越强,效果越差。”


“像这样吗?”


小紫轻轻一拍,臂上的小蛇昂起头,蛇信微吐,口中放出一道强光,照出他身边一个淡淡的人影。


程宗扬这才看出车厢里还有一个人,“咦?这效果比刚才的强得多。”


“这是蛇奴另外用上她天生的匿形法术,但也不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


程宗扬叹道:“想靠匿形符潜入宫内,看来还有点风险。”


小紫道:“吕雉是个什么样的人?”


“怎么说呢?”程宗扬难以措辞地迟疑片刻,“今天吕雉的表现很奇怪,好像是在……有意回避我?”


这话程宗扬连自己都不相信,但他就是有这种感觉,今天的北宫之行,好像胡夫人才是主角,吕雉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背景。


程宗扬把自己在宫里的对话尽量完整的复述了一遍,最後道:“我有一个感觉——很可能我们猜测得不对,与苏妖妇结拜的九面魔姬不是吕雉,而是那位胡夫人。”


见过胡夫人和吕雉之後,这个念头就在程宗扬心里萦绕不去。胡夫人对苏妲己了解之深,根本不像一个只站在主人身後的仆妇,反倒是後来出现的吕雉,平淡中带着几分疏离,并没有那种情同姊妹,亲密无间的感觉。


小紫道:“她说的虽多,但话里少了很关键的一环。”


“哪一环?”


“她们发现死者中有宋国禁军,为什么会以为与天子有关?”


程宗扬一想也觉得蹊跷,那些禁军在名义上是和来自晴州的暴氏杀手兄弟一伙的,无论如何也和天子扯不上关系。


程宗扬眼睛一亮,“会不会是天子以前就和宋国某些人来往过?”


小紫惊讶地眨了眨眼睛,“大笨瓜,你说的很有可能哦。”


“看来,我真该查一查刘骜在宋国的关系了……”


程宗扬说着忽然腿上一紧,一隻象牙蝎子不知从哪儿钻出来,跳到自己膝盖上。


“有毒吧!”程宗扬急忙抬指把蝎子弹飞,接着想起一事,“死丫头,你能不能造一隻野雉?要纯白的。”


“什么样子的?”


“越逼真越好,尤其是羽毛和皮肉必须是真的,最好让人拿起来都看不出破绽,把它当成活的。”


“那我可做不出来。”


程宗扬叹了口气,脑中却不由想起一个人——自己曾经答应徐大忽悠,要带他离开太泉古阵,没想到自己会一下子来到汉国,结果失信于人。如果徐大忽悠在的话,以他造假的手艺,说不定真能弄出一隻纯白的野鸡。


程宗扬估算了一下,如果徐君房及时动身北上,两个月时间,现在也应该抵达临安了,他那些花样,在汉国倒是很能混得开……


程宗扬蓦然想起一事,喝道:“停车!”


马车在一条街巷内停住,程宗扬顾不得多说,立刻从腰包中取出一块玉佩,指尖略一用力,将玉佩捏得粉碎。


空气中传来一阵细微的波动,片刻後,一面水镜缓缓浮现,接着林清浦的面孔出现在镜中。


“清浦见过家主。”


“苍澜那边有什么消息吗?”


林清浦道:“属下已经派人去见过莫如霖,并依照家主的吩咐支取了两千金铢。”


“金铢?我不是让你们送些粮食过去吗?”


“粮食已经送去,并且接了徐先生等人回来。”林清浦道:“那笔金铢就是给徐先生他们的。”


程宗扬越听越纳闷,“徐君房要金铢做什么?”


林清浦道:“是属下没有说清——那笔金铢不是徐先生要的,而是与徐先生同行的慈音师太取走的。她拿着家主给她的凭证,从柜上支取了两千金铢。”


“我幹!”程宗扬差点把水镜吼破,“那贼尼姑竟然骗到我头上来了!”


林清浦也吃了一惊,“这不是家主给她的凭信吗?”


说着林清浦拿出一张花花绿绿的纸张,放在水镜前。那是一张作工精致的纸币,面值1000。


程宗扬咬牙道:“她拿着一张一千的纸币,就骗了你们两千金铢?”


“她一共拿了五张。”林清浦将五张纸币一字排开,“徐先生给她作保,证明是家主的凭信。属下见这凭信无法伪造,才相信了她。”


程宗扬奇道:“徐君房给她作保?”


林清浦寻思了一会儿,然後苦笑道:“我明白了,那尼姑故意在徐先生面前拿出这些纸张,徐先生只说这是家主的东西,没想到她手里也有。那尼姑说是家主亲手给她的。後来又私下找到我,一番花言巧语,支取了两千金铢。”


程宗扬叹了口气,“算了,也怪不得你,那贼尼活脱脱就是个白毛妖精,骗的也不是你一个了。妈的!两千金铢!”


“她还拿了一张欠条,说是小侯爷亲笔写的借据,向她借款一万金铢。因为她急着用钱,暂时以五千金铢的价格抵押给我,十天之後来赎。若有逾期,借条归我所有。”林清浦有些後怕地说道:“好在我拒绝了。”


程宗扬咬着牙狠狠冷笑两声,这贼尼姑还真是花样百出,石头里都想刮出油来,“你记住了,下次再见到那贼尼,千万别听她忽悠,直接叫上人砍死她!”


林清浦重重点头,“明白!”


“水镜别收!”程宗扬道:“我再问你一件事:有没有一对姊妹从苍澜来找我?”


林清浦想了想,“未闻此事。”


“其他人呢?”程宗扬道:“尤其是女人。”


看到林清浦暧昧的表情,程宗扬重重咳了一声,“别笑,我是说正事。”


林清浦收起笑容,“有一个女子曾来打听过家主,游掌柜认出她是剑霄门的门主,姓黎。”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才想起剑霄门那个黎锦香。自己跟她只是一面之交,她怎么会来打听自己?


程宗扬想问的是虞氏姊妹,龙宸对自己的袭击来得太过蹊跷,力度也大得出奇。他刚才想起徐君房,才忽然想到问题是不是出在虞氏姊妹身上?虞氏姊妹在龙宸的地位比惊理更高,接触的机密也比惊理更多,如果龙宸得知她们被人收服而脱离组织,因此来刺杀自己,那就说得通了。


“家主?”林清浦在镜中问道。


程宗扬把虞氏姊妹的模样描述了一遍,然後道:“有她们的消息,立刻通知我。”


林清浦仔细记下,接着水镜化为一片细碎的星光,还未落地就闪烁着消散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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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新任的兰台典校秦会之卷起一册竹书,装入布囊,放回高及殿顶的木架上,然後又重新拿起一卷。


他动作从容不迫,其实看得极快,解开布囊,将牛皮绳编好的书简摊开,目光从简上一扫而过,便即合起,书简有竹有木,有些还是金石之属,上面的字迹有些是刻书,有些是墨书,有些是色彩鲜艳的丹书,有些是字迹浓厚的漆书,有的还有删削改动的痕迹,读起来并不轻鬆,但秦桧一目十行,只遇到要紧的内容才停下来细读片刻。


木架上方的角落里塞着一堆积满灰尘的书简,都是五十余年前的旧物。竹简下压着一隻锦囊,上好的锦缎已经失去光泽,显得陈旧不堪。秦桧拿出锦囊,解开系绳,从囊中取出一卷竹书。


竹书的牛皮绳已经朽坏,刚一解开,竹简便散落开来。秦桧拨开竹简,取出一块玉牒。白色的玉面上刻着四组干支,旁边用金汁书写的文字看起来还是崭新的:刘询。父:刘进。母:王翁须。玉牒下方,有一个小小的漆痕掌印,旁边依次是父、母、官员、御医、稳婆的指痕印漆,所有印漆都用透明的蜜蜡封着,为了防止有人改动,里面还嵌着易碎的蝉翼。


秦桧轻轻吁了口气,将竹书和玉牒原样收好,放入锦囊,重新放回原处。


第七章。


斗室内一灯如豆,昏暗的灯光下,程宗扬正襟危坐,聚精会神地听着自己的谋士侃侃而言。


“汉国之事头绪繁多,要紧之事,便有三件。”秦桧道:“先是找两个人:高智商和严君平;其次是筹一笔钱,避免雲氏的产业被清盘;再次是与四方势力周旋。”


在浏览过所有卷宗,查阅过记录洛都琐事的闲书,用半天时间在街市走马观花,又用一天时间在兰台翻阅过档案图书之後,秦奸臣终于摆脱吃闲饭的嫌疑,开始替主公出谋划策。


“所谓四方者,天子与内侍一方、太后与外戚一方、赵王与诸侯一方、还有潜在暗处的巫宗与龙宸一方。”


程宗扬点头道:“说到龙宸,他们死了几个人居然就这么算了?我还以为他们会立刻回来找场子。”


“此事大有蹊跷,”秦桧道:“龙宸一向谋定而後动,何况七宿齐出,定有必得之计。”


程宗扬道:“他们不是得手了吗?雲家的金铢都被他们劫走了。”


“这就是蹊跷之处,”秦桧拿出笔墨,在纸上列出时间,“当晚雲家遇劫在先,家主出动在後,中间相差一个时辰,龙宸若是意在金铢,绝不会拖泥带水。何况数万金铢,也不至于让龙宸七宿齐出。”


“你的意思是……”


“龙宸之意不在金铢,而在家主。”


“你是说他们专门等我上钩的?”


秦桧仍然摇头,“若是如此,家主未必能顺利脱身。”


程宗扬纳闷地问道:“我怎么听不懂呢?你是说他们的目标是我,又不是刻意针对我?”


秦桧坦然道:“属下也难解其详。”


程宗扬板着脸道:“我听出来了,你是说他们要刻意针对我,我早就死到他们手里了是不是?你这是没把我这家主放在眼里啊。”


秦桧正容道:“家主英明果决,神武盖世,龙宸几个跳踉小丑,家主伸出一根手指便捻死他们。”


程宗扬以手抚膺,“好久没听你的马屁了,真是舒坦……继续拍!”


秦桧叹道:“那只有请主公奉天承运,开国登基了。”


程宗扬挑起大拇指,“这马屁拍得够狠。”


他本来开句玩笑,眼看秦桧神情不对,不禁愕然道:“奸臣兄,你不是当真的吧?”


秦桧笑而不语。


程宗扬叹了口气,“别扯这些了,先想想怎么把人捞出来吧。跟你说,自从见过剧孟,我两天都心惊肉跳的,生怕高智商那小子落到别人手里,跟他一样。到时候高俅非找我玩命不可。”


“此事主公尽管放心,”秦桧道:“衙内不会是个肯吃眼前亏的。”


程宗扬一听也对,以高智商那德性,用不着别人动刑,他就坦白从宽了。除非他遇到个虐待狂,坦白了还要给他来个狠的。


程宗扬道:“剧孟到现在还没醒,而且又查出来他喉咙还有伤,只怕苏醒之後也不能说话了。”


秦桧沉声道:“刘彭祖狡诈过人,此举必有所谋。”


“他想图谋什么?他都诸侯王了,还能图谋什么?难道想当皇帝?”程宗扬说着忽然顿住,接着一拍几案,“没错!他就是想当皇帝!剧孟肯定是知道些什么,刘彭祖才下了毒手!”


秦桧道:“理当如此。”


“怪不得你说破局的关键在剧孟身上,原来早就想到这一点了。”程宗扬赞道:“行啊,奸臣兄,真有两下子。说说看,汉国这乱局该怎么破?”


“方才所言三事,皆为皮毛,汉国乱局的关键只在一处——”秦桧道:“天子无後。”


程宗扬跪坐得不耐烦,索性盘膝而坐,双手抱在胸前,仔细听他的分析。


“汉国诸般乱象,皆根源于此。”秦桧道:“天子秉政不过数月,与太后离心之迹已显。吕氏所图,无非是将来幼主继位,太后再度垂帘听政,重掌大权。此处关键在于当今皇后,因此吕氏极力诋毁赵氏,却隻字不提废后之事。”


程宗扬追问道:“为什么?”


“赵氏出身寒微,又无父兄可依,遍观後宫,再没有比她更弱势的后妃,若是废后另立,只会比赵氏更棘手。留其位而皇后势弱,污其人则众心难服,天子百年之後,太后垂帘便顺理成章。”


程宗扬低骂一声,“幹!”赵飞燕真够惨的,纯粹是被吕氏当成了靶子,就连她当上皇后,也是因为她好欺负。


“其次,天子既无子嗣,继位者只能选之于诸侯。汉国如今共有一十六位诸侯,最近者无过于赵王。”秦桧话锋一转,“但赵王一系最不可能继承帝位。”


程宗扬道:“因为赵太子年长。”


“正是。赵王父强子壮,若是继位必与吕氏争权。吕氏若想当国,必选一婴儿才肯幹休。”


程宗扬拍案道:“定陶王!那小家伙才三岁,爹妈都死了,选来当太子正合适!”程宗扬恍然大悟,“我说刘骜怎么吃撑了,非要让他入觐!”


秦桧道:“定陶王入嗣只是天子的心思,未必就能继承大位。”


程宗扬想了想,“太后不肯?”


秦桧问道:“定陶王入京,是养在南宫还是北宫?”


“当然是南宫。天子选的太子,肯定要养在身边。”


“定陶王将来是亲近太后,还是亲近皇后?”


这个问题根本不用回答,程宗扬已经知道答案,索性道:“既然不是赵王,也不是定陶王,那会是谁?”


“谁有望入嗣便不是谁。”秦桧道:“天子驾崩之前,吕氏绝不会让任何诸侯之子入嗣为太子,唯恐其承天子恩泽。待天子驾崩之後,再议立新帝,所有恩德都将系于太后一身。”


这就是说,只有天子死後,继承人才会水落石出。刘骜只要活着一天,就一天不知道谁会是自己将来的“儿子”,他亲近谁,谁就不可能继承帝位,原因只是不让他向可能继位的“儿子”施恩。


秦桧这番话出乎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程宗扬思索半晌,然後长叹道:“赵飞燕一点都不冤,实在是对手太强了。”


如果说以前程宗扬对赵飞燕只是同情,此时已经是怜惜了。那个弱女子所能倚仗的,只有天子的宠爱,面对如狼似虎又狡毒无比的外戚,根本就没有任何应对的能力,一旦天子驾崩,她的下场不会比北宫那些不见天日的女子好多少。


程宗扬冷笑道:“万一天子真生了儿子,那就有意思了。吕氏精打细算,一把就输个乾净。”


秦桧反问道:“天子有儿子吗?”


程宗扬从来没想过这个问题,难道赵氏姊妹是被冤枉的,其实是天子不育?


“有吗?”


“属下在兰台查过宗室谱牒,”秦桧道:“天子曾有过两个儿子,但赵氏入宫前均已夭折。自赵氏入宫,便再无所出。”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还以为是他不能生呢。”


秦桧却道:“若非如此,吕氏有何借口阻挡诸侯入嗣?”


如果天子始终无出,挑选嗣子就理所当然,便是太后也不好阻止。天子曾经生过两个,却没有留住,再想选嗣子,别人就有了借口:反正不是你的事,再等等,说不定哪个后妃有了呢?刘骜也肯定觉得生不出儿子不是自己的错,只是运气不好,再加把劲说不定就生出来了。再说姊姊不行,那不是还有妹妹吗?


程宗扬沉吟道:“那两个皇子会不会是……”


“此事属下不敢妄言。但无论如何,天子至今尚无子嗣。”


“好嘛,天子没儿子,太后又不肯让诸侯先行入嗣,大伙就这么乾耗着,看谁先熬死谁。”


本来应该是双方智计百出,斗智斗勇的宫廷大戏,最後却变成比赛谁活的更长,这事怎么想都够无趣的。


“你说的破局,不会是等着看他们谁能熬到最後吧?”


“天子春秋鼎盛,太后也芳华正荣,要想寿终正寝,至少要二十年。”


“二十年?我两个月都不想待,赶紧想辙!”


“吾当为主公谋之。”


秦桧提笔在纸上写下两个字:赵王。


“若要破局,只在此人身上。”


“为什么?”


“赵王身为诸侯,却不思恭顺诚敬,屈己避嫌,反而勾陷臣子,觊觎大宝,其愚一也;欲图天子之位,却极力讨好太后,一心与虎谋皮,其愚二也;力尚不能齐家,却野心显露,为人自不量力,其愚三也;交结亡命,却又反目成仇,太阿倒持,授柄于人,其愚四也;群臣侧目,尚不知警醒,其愚五也。凡此五愚,可谓取死有道。”


程宗扬仔细想来,还真是这样,赵王把能得罪的人都得罪了一遍,自己屁股又不乾净,还野心勃勃想当太上皇,简直是上杆子找死。而赵王又是血脉最近的支系,处于汉国乱局的中心,可以说牵一髮而动全身,从赵王身上下手,说不定真能破开汉国的乱局。


“怎么下手?”


“逼得他狗急跳墙便是。”


“赵王狗急跳墙,就能化解汉国的乱局?”


“也许是汉国大乱。但至少不会像如今这般再僵持下去。”


程宗扬终于明白过来,果然是别人家的孩子死不完,只要能破局,把汉国搞得天下大乱秦奸臣也毫不在乎。但这又关自己什么事?自己在鸿胪寺没待多久,倒也听了一些诸侯的隐私传闻,用骇人听闻,令人髮指之类的词形容毫不为过。汉国诸侯全死光光,说不定对百姓还好些。


“要动赵王只怕也不容易。”


再怎么说,赵王也是一方诸侯,汉国诸侯权力极大,不仅拥有封地的财税收入,还可以拥有自己的jūn_duì 。更厉害一些的诸侯如赵王,还将朝廷派去的官员架空,实质上掌握了封地的政务。


“吾有一策,请主公参详。”秦桧说着,在纸上写下三个字:朱安世。


程宗扬眼睛微微一亮。朱安世为人不是善类,面目又十分可疑,如果能从他身上下手幹掉赵王,倒是一石二鸟。


“郭大侠会怎么看?”程宗扬有点担心郭解与朱安世会不会有什么关系。


“不过泛泛之交……”


程宗扬和秦桧商量了一夜,直到天色微亮才终于定下了针对赵王刘彭祖的布局,包括出现各种情况的应对手段和必要时的退路。程宗扬连熬了几个通宵,此时虽然面带倦意,心情却极为畅快。


汉国的局势其乱如麻,高智商和严君平的失踪;雲家的巨额欠款;黑魔海和龙宸的威胁;自己对蔡敬仲和班超的招揽;徐璜催促的白雉;与雲如瑶越来越近的婚期;天子、太后、外戚、内宦、诸侯、豪强、群臣、士林,乃至游侠亡命;还有赵合德、友通期和孙寿……每一件都迫在眉睫,每一件都不容有失,结果所有的事情纠缠在一起,想下手都找不到头绪。


秦奸臣证明了他能遗臭万年的确不是浪得虚名,先从一团乱麻中找出最关键的根源,接着抽丝剥茧,将各种头绪梳理得一清二楚,排出轻重缓急,而且还拿出了解决问题的步骤和方案。连程宗扬自己都没想到,排在最前面的,居然是看似与自己没什么关系的赵王刘彭祖。


死奸臣一夜都在出谋划策,口不停言,手不停笔,连程宗扬这个拍板的都不知道死了多少脑细胞,结果死奸臣天一亮就精神抖擞地跑到厨房,亲自下厨作了早点给娘子送去,说是要弥补昨晚彻夜未归的过失。


程宗扬本来还想拉他再完善一下细节,但看到死奸臣一脸讨好地捧着食盒,屁颠屁颠去巴结老婆的殷勤模样,立刻就死了这条心。


金市是洛都第一大市,坊内街道一纵三横,形成三个相连的十字路口。洛都最大的珠宝店延年阁,就位于其中一处路口。店铺上下三层,面阔六间,阁外专门镶嵌着从临安运来的玻璃,由于玻璃呈绿色,阳光从外面射来,整座阁楼如同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美不胜收。


延年阁的老板杜延年,在洛都已经经营十余年,一向以财势雄厚,手眼通天而闻名。只有极少数人才知道,杜老板只是个挂名的掌柜,延年阁背後真正的东家其实是赵王刘彭祖。更没有人知道,阁中许多珠宝都是赵王带着卫士,从封地的商家处抢夺而来,完全是无本生意。


时值正午,坊中人来人往,热闹非凡。小厮杜充正在抹拭一隻玉碗,忽然门外传来“笃笃”的竹杖敲击声,接着一个瞽了双目的盲乞丐持杖进入阁中。杜充见状赶紧放下玉碗,挥着抹布嚷道:“出去!出去!”


瞎子陪着笑脸道:“老爷,赏口饭吃。”


“进错地方了!”杜充道:“我这是珠宝阁,随便碰坏件东西,你几辈子都赔不起!快出去!”


那瞎子摸索着还要往屋内走,眼看就要撞到摆设瓷器的桌案,杜充赶紧上前拦住,谁知他手刚沾上那瞎子的衣服,那瞎子就像被人用力一推,踉跄着向後倒去,然後一脚跘住门槛,滚地葫芦一样滚到大街上。


盲乞丐躺在地上,哀哀直叫,引来不少人驻足围观。杜充一怔,就知道自己是遇见讹诈的恶丐了。他心下冷笑,自家的延年阁开在金市,岂怕他一个恶丐?只不过这会儿人流正密,吵闹起来倒是坏了自家店铺的名头。


汉国民风豪勇,众人见一个瞎子被人推跌在地,当即就有人为之不平。


杜充是杜延年的侄子,在店里已经幹了几年,深知其中的利害,连忙从袖中摸出几枚铜铢,扔到瞎子身上,“里面都是价值万贯的珍宝,你一个瞎子,碰坏了算谁的?拿了钱快走!”


围观的众人听了这话倒觉得有理,一个瞎子进了珍宝店终有些不妥,虽然摔了一跤,但人家给了钱,也算说得过去,于是陆续散开。


那瞎子摸了钱铢还不肯走,一个劲的哭天喊地。忽然一隻大脚伸来,像踢死狗一样把他踢到路边,然後跨进阁内。


来人穿着一件髒兮兮的皂衣,身材不高,却极为强壮,衣袖卷到肘上,露出粗壮的手臂,衣襟敞开,胸口生着寸把长的护心毛,看上去气势汹汹。


杜充见惯客人,一看就知道这是城里的混混,看起来虽然面目凶恶,但比起那些好勇斗狠的游侠儿,根本就是不入流的地痞无赖。可偏偏这种无赖最不好对付,软了会让人得寸进尺,硬了又容易惹出祸端。延年阁腰杆子硬,杜充自然不怕一个无赖——延年阁为了防人闹事,店里就有打手,换作别的时候,杜充一声招呼就能叫人出来,狠狠教训他一番,让他知道喇叭是铜锅是铁。但这会儿那瞎子在外面哭天抹泪,门口还聚着不少人,被人抓住把柄,坏了店铺的名声可就得不偿失了。


世间万事总抬不过一个理字去,汉国人虽然性烈,但都讲道理。杜充虽然心里腻歪,还是打定主意好言相待,先占住道理再说,于是堆起笑脸道:“这位客官,要买些什么货色呢?”


那壮汉昂着头,眼珠子几乎翻到後脑勺上去,哼了一声才道:“找个能说话出来。”


杜充躬着腰道:“客官有事找我就行。”


壮汉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说道:“你算老几?”


我忍!杜充陪着笑脸道:“小的只是个跑堂。客官要买货,找小的便是。”


壮汉斜着眼道:“你能作主?”


杜充轻轻推开,“那要看客官买什么货了。”


那壮汉抱着肩在店门处晃了几步,“你这店里生意不小啊。”


“托福!托福!”


“东家姓什么?”


“我们东家姓杜。杜掌柜。”


那大汉往阶上呸了一口,大咧咧道:“为什么不姓驴呢?”


杜充一直觉得自己在店面上已经历练出来,能屈能伸,但听了这话,头髮根都直往上竖——这是人话吗?当场翻脸道:“你是来找茬的吧?”


他声音刚一提起,几条大汉就从内堂冲了出来,揪住那汉子的衣领把他扯了出去。


吴三桂扯开喉咙道:“延年阁打人啦!”


“打的就是你这个不长眼的!”一名打手叉开五指,一个漏风巴掌扇过去,顿时一声脆响,半条街都能听见。


那打手张大嘴巴,自己一巴掌过去明明打了个空,连根汗毛都没碰到,谁知却扇出这么响的耳光声。再看那汉子脸上,跟泼了血似的红了半边,活活是见鬼了。


路边一个闲人看不过眼,“刚才我就看见你们把一个瞎子推出来,这会儿又当街打人,你们延年阁也太横了吧?”


杜充梗着脖子道:“那厮刚才问我东家姓什么?我说姓杜。他说怎么不姓驴呢——你们说这是人话吗?”


吴三桂捂着脸叫道:“我说不是姓吕吗?怎么?你们东家是皇上,问都不能问吗?”


汉国市井永远少不了仗义之辈,当时就有人叫道:“延年阁仗势欺人!”


那瞎子哭叫道:“连一百个钱都不给我,没良心啊……”


几名打手挡在门前,戟指道:“滚开!再惹事,打断你们的腿!”


吴三桂扯下衣服往地上一摔,光着膀子把头伸过去,“来啊!来啊!”


杜充道:“去叫人!给他们点颜色看看!敢到我们延年阁闹事!好胆!”


一个正带着女伴逛街的年轻人忍不住道:“你们也太霸道了吧?还讲不讲道理了?”


围观的众人纷纷道:“正是!正是!”


那光膀子的壮汉被激得热血上头,一头撞了过去,对面的打手狞然一笑,施出一个窝心脚,“想死?成全你!”


话音未落,他就被那壮汉一头顶住胸口,眼前一黑,直接闭过气去。


那几名打手赶紧过来帮忙,几个人一起把吴三桂按到地上,一顿胖揍,捎带连那瞎子也挨了几下。


带着女伴的年轻人一脸愤怒,厉声道:“以众欺寡!以强凌弱!是可忍孰不可忍!”


打手恐吓道:“再啰嗦连你也打!”


谁知人群中一个白鬚白髮的老道振臂一挥,慨然道:“揍他!”


这句话就像一根导火索,人群“轰”的一声涌上前去。


杜充原本脸上还带着冷笑,延年阁的打手都是赵王的卫士,对付这种乌合之众,以一挡百也不在话下。但紧接着他就瞪大眼睛,那些赵王从各地搜罗来的亡命之徒竟然连一个回合都没撑住,就跟割韭菜一样被齐齐放倒,随即被人群踩在脚下。


杜充转身就跑,没跑两步就被那个光膀子的壮汉追上,抡着衣服抽过来。杜充下意识地一躲,背脊被衣服抽中,顿时吐出一口鲜血,扑倒在地。


昏迷之前他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念头:衣服里面还包着板砖,太无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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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彭祖盯着面前的箱子,脸色难看得像要吃人一样。延年阁被人打砸一空,单是被抢走的珍玩就有上万金铢,毁坏的更是不计其数。由于事发突然,当官府赶来,贼人已经逃散无踪,连追究都找不到人。


单是损失的财物也就罢了,可眼前的箱子却让他愤怒之余,生出一丝无法抑制的恐惧。


“他要逃?”


杜延年跪在地上,连头都不敢抬,“他安排了十几辆马车,准备今夜分道出城。这是从其中一辆马车上找到的。”


“他说什么了吗?”


“他说这些是别人转卖给他的。因为要价极低,便接手了。至于来历却是不知。”


刘彭祖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一样,“我是问他为什么要逃!”


杜延年咽了口吐沫,“他……他说刚听闻北邙的事。说大王没知会他,想出去避避风头……”


“好一个朱安世!”刘彭祖蓦然大笑起来,“他听说剧孟被人劫走,就吓得屁滚尿流,连洛都都不敢待,居然有胆量抢我的珍宝!莫非在他眼里,本王还不及剧孟那厮?”


杜延年嗫嚅道:“那些贼人还不敢断定是朱安世指使的……”


刘彭祖咆哮道:“难道是你指使的吗!”


杜延年身体一抖,不敢再发一言。


刘彭祖绕室疾走,腰间佩的长剑在裾衣不断摆动。片刻後他猛地停步,“朱安世不能再留了。”


杜延年道:“朱逆担心剧孟党徒复仇,身边戒备森严。”


“不能用王府的卫士——去找董卧虎,把朱安世的藏身地告诉他。朱安世是在册缉拿多年的人犯,董卧虎不敢坐视不理。”


这是要借官府的刀来除掉朱安世了,跪坐在旁边的太子刘丹脸色发白,低声道:“请父王三思……”


“三思个什么!”刘彭祖吼道:“看看你都结交的什么货色!一有风吹草动就想着逃之夭夭!我们赵国的钱是好拿的吗?”


刘彭祖忽然停住口,狐疑地看着刘丹,沉声道:“他是不是知晓什么不该知晓的隐秘?”


刘丹连忙道:“万万没有!孩儿只在剧孟的事上用过他。”


刘彭祖颜色稍霁,“那就去知会董卧虎。还有,往襄邑侯处也透些风声。有襄邑侯盯着,董卧虎也不敢隐瞒。”


刘丹背後全是冷汗,朱安世并不是不知道自己的隐私,可这些秘事丝毫不敢跟父王提及。他与朱安世的交往还是因为父王的安排,想拉拢洛都的地头蛇。却没想到因此撞到剧孟这条大鱼。剧孟身边颇有些戾太子的旧部,自家父王突发奇想,要把他们收拢过来,才私下囚禁了剧孟。


剧孟被党羽救走,赵王顿时慌了手脚,生怕别人知道他的不臣之心,拼命遮掩此事,甚至连朱安世都蒙在鼓里。但纸终究包不住火,朱安世终于听到风声,如同惊弓之鸟,当即就要远飏。可谁都没想到他会这么大胆,临行前竟然翻脸抢了自家一把。


这种桀骜不驯的匪徒,留在外面必成祸患,可收入狱中,一旦捅破自己的隐私,为祸更烈。如今之计,只有想办法让他在狱中彻底闭嘴了。


刘丹起身道:“儿臣这便去找董卧虎!”


“哪里用你去!”刘彭祖怒斥道:“让延年阁的人去!他们才是被人砸抢的苦主!”


刘丹与杜延年唯唯告退,连忙安排人去官府报案。


第八章。


九月初九,盘踞洛都多年的大侠朱安世终于被擒,成为官府的阶下囚。


董宣动作极快,襄邑侯派来的属吏还未登门,他已经亲自带着人把朱安世逮入狱中。


董宣也是不能不快,眭弘被劫,京城流言四起,洛都狱中囚徒被杀戮殆尽,他身为洛都令,这几日倍受攻讦。董宣倒不怕丢官,只是怕自己一旦去职,天子无人可用。前番因韩定国遇刺,陈升被贬,天子在军中已经折了一臂,如果自己再被论罪去职,天子又去一臂,只怕往後政令难出南宫。


眭弘至今踪影皆无,董宣正想寻个由头,拿那些控制洛都地下势力的大侠开刀,朱安世落网的消息,可以说来得正好。


董宣尽显强硬之势,赶在朱安世亡命之前,带着人将朱安世的藏身地团团围住,然後亲自出手破掉朱安世的刀法,当场断其一臂,又将他的手筋脚筋尽数挑断,扔进死牢。反正洛都的监狱全部清理一空,再多的人也能填下。


朱安世落网,董宣顾不得洗去身上的血迹,便亲自在狱中开审。


朱安世为人凶悍,董宣审到天亮,几种酷刑连番上阵,他始终坚不吐口。


董宣阴沉着脸掷下刀笔,吩咐道:“先给他治伤。包扎好,再接着拷打!”


朱安世断臂被白布包着,血水不断渗出,另一条完好的手臂也被生生割下两块肉来。看到差役拿来伤药,他只轻蔑的一笑,便不再理会。


那差役拿着一隻陶罐,用一根缠着布条的柳枝搅拌两下,然後挑起黑糊糊的药膏往朱安世伤口上抹去。


树枝触到伤口,朱安世牙关“格”的咬紧,额头冒出冷汗。


董宣冷冰冰看着他,忽然眼角一跳,来不及起身便抄起身前的案几,往那名差役身上砸去。


药罐落在地上,“呯”的一声摔得粉碎,里面的药膏泼洒出来,地上立刻黑了一片,接着发出一丝轻微的腐蚀声。


“拿下!”董宣厉声道:“查清他的毒药是从哪里来的!敢有一字虚言,将他的手腿关节尽数打碎!”


不等那差役开口,便有人抓住他的手臂,往案角一磕,肘关节应声断裂,就算他不吐一字虚言,也只剩下三处完好的关节了。


那差役惨叫道:“是赵邸!赵邸的管事给我的!说是上好的金创药,让我混到伤药里,找机会抹到他的伤口上!小的不知道是是毒药啊!”


“荒唐!”董宣喝道:“赵王身为诸侯,为何会给你毒物?”


“小的不知道!他们许了我五十金铢!”那差役痛哭流涕,“小的也不知道他们要害朱大侠的性命啊!”


董宣当机立断,“这厮胡言乱语!推出去斩了!”


片刻後,那名差役的首级就被送到案前。


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牢内,一直死咬牙关的朱安世抬起头,然後“格格”笑了起来,“没想到我朱安世一条性命,就值五十金铢……哈哈哈哈……”


董宣森然道:“眭弘在哪里?”


“先放开乃公!再给乃公切五斤狗肉!”朱安世狞声道:“乃公什么都告诉你!”


董宣冷冷盯着他,“拿酒食来!”


朱安世断臂被一块新布扎紧,他拖着沉重的锁镣席地而坐,旁边两名差役,一人持酒,一人持肉,供他大嚼。


“我不如剧孟!”朱安世酒足饭饱,第一句话就令董宣背脊绷紧,“刘丹那厮亲手挖掉剧孟的眼珠,他都一声不吭!好汉子!哈哈!好汉子!”


董宣厉声道:“说眭弘!”


“乃公哪里知道什么眭弘?”朱安世斜着眼看着他,“董卧虎,你不会连听都没胆子听吧?”


董宣目光转冷。旁边一名一直默不作声的官吏慢悠悠道:“董令何必心急,且听听朱大侠怎么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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洛都,南宫,玉堂前殿。


殿中的宫女、内侍都被远远打发开去。单超、徐璜、左悺、具瑗、唐衡,五位中常侍屏息敛视,微微躬着身,一言不发地侍立两侧。


刘骜没有戴冠,只穿了一身玄衣,头髮挽了个髻,用一根簪子插着,慢慢看着面前的简牍。竹简长一尺二寸,宽寸半,厚三分,简上的字迹墨痕尚新,内容却是触目惊心。


“赵王刘彭祖私囚剧孟于私苑,每日严刑拷打,追问戾太子子孙下落……”


“赵王交结亡命,刺杀仇家,事发之後,嫁祸于襄邑侯……”


“赵太子刘丹与父妾通姦……”


“yín 及胞妹、继母……”


“与平城君有私……”


“平城君、赵王后姊妹行巫蛊事,诅咒赵王刘彭祖……”


“于御道私埋人偶,诅咒天子……”


“埋人偶于寝宫,诅咒太后……”


“赵王父子暗连诸侯,图谋不轨……”


刘骜放下竹简,“太后知道了吗?”


董宣道:“审讯时襄邑侯派来僚属,入狱旁听。其後永安宫也派人来,将供辞抄录了一份。”


洛都令审案,列侯自然无权旁听,但吕冀身为掌管朝政的大司马,派僚属听审理所当然,连强项令也拒绝不得。


“查出来了吗?”


“依照朱逆的供辞,臣在朱雀门御道起出人偶数隻。其余各处未敢妄动。”


董宣拿出一隻木偶,大小只有两寸,依稀是一个年轻男子。木偶通体漆黑,只在眼、耳、口、鼻、私处涂上朱漆,背後用朱砂写着生辰八字。


“就这些?”


“据朱逆口供,由他经手的人偶,便不下百枚。”


那木偶刚从地下掘出,上面还沾着泥土,几处朱漆红得刺眼,仿佛木偶体内渗出的鲜血,尤其是私处的血痕,让刘骜一瞥之下眼角就不禁微微跳动。


“好!好!好!”刘骜咬牙笑道:“中行说!你去下诏,赵邸所有人等,无分贵贱长幼,一律收系入狱。正好监狱空着,让他们先去尝尝阶下囚的滋味。”


中行说木着脸道:“是系往诏狱,还是洛都狱?”


“让他们去享福吗?”刘骜冷冷道:“赵邸仆隶奴婢送入虎穴地牢,其余都送到北寺狱。”


董宣眉头动了一下。虎穴地牢是洛都最严酷的监狱,专门收押地痞无赖。日前处决在押囚徒时,虎穴地牢在押的千余囚犯,斩首不足百级,因为大多数囚犯都已经死于狱中。那些奴婢送进去,能活下来的十不存一。北寺狱则设在北宫,由内庭宦者掌管,由于地处宫中,囚徒一入其中就与外界断绝消息,若没有天子太后的恩旨,便就此消失,家人甚至连收尸的资格都没有,传闻酷毒之处甚至还在虎穴地牢之上。天子这道诏书,等于将赵王一系都送上不归路。


董宣俯身叩首,沉声道:“臣遵旨。”


徐璜等人眼观鼻,鼻观心,泥胎木偶般默不作声,中行说却插口道:“应该把赵王父子送到上林狱,严加拷问!”


上林狱在上林苑,而上林苑的主管正是从徐璜手里买的官,中行说此议还是想把这些身份贵重的囚徒拿到自己手中。


刘骜回顾左右,对几位中常侍道:“你们看呢?”


若非事关太后,徐璜真不介意籍着此案抖抖威风,但有太后和襄邑侯盯着,这事比炭团还烫手。此时被天子问到头上,他硬着头皮道:“北寺狱便可。”


刘骜道:“就北寺狱吧。”


中行说不服气地说道:“北寺狱在北宫!上林狱!”


刘骜提高声音道:“北宫就北宫!你闭嘴!去召金马门侍诏!”


中行说气鼓鼓出门,一转眼又回来了,後面跟着一个执戟郎。


刘骜恼道:“我让你去找金马门侍诏!写诏书的!”


中行说一脸无辜地说道:“他也是金马门侍诏,圣上亲自给的。只不过还兼着执戟郎。”


刘敖瞪了他半晌,最後叹了口气,无奈地对东方曼倩道:“你来写。”


东方曼倩的长戟放在殿外,这会儿过来看了眼简牍,便提起笔,醮了醮调好的朱砂,在黄帛诏书一挥而就。


中行说兴灾乐祸地说道:“外行啊。让你草诏,你竟然直接写了?圣上,这可不怨我。”


刘骜皱眉拿起诏书看了一遍,片刻後点了点头,“就这样吧。具瑗。”


具瑗躬身道:“奴婢在。”


“用玺。发尚书台。”


中行说有点不信,接过诏书又看了一遍,努力想挑个错处,最後冷哼一声,“还金马门侍诏呢,我拿脚趾夹根树枝,都比你这字强!”


东方曼倩笼着手呵了口气,“执戟太久,手麻。”


“你手不麻就能比我写得好吗?”中行说拿笔在上面写了个“诏”字,“你来看看,是不是比你写得好一百倍?”


“够了!”刘骜怒道:“诏书也是你乱写的!换一张来!”


中行说嘟着嘴去拿诏书,东方曼倩却略一思索,提笔又补了几个字,然後奉给刘骜,“如此可好?”


刘骜看了一眼,後面补了一句:诏听罪者入郡邸狱。


刘骜沉吟多时,他把赵王一家发往北寺,大半有赌气的成份。赵王一向与太后亲近,这下可好,这些逆贼私底下连太后都诅咒上了,还把木偶埋到了太后的寝宫里,因此他愤怒之余,还有一丝隐约的幸灾乐祸。但赵王谋逆,是他秉政以来,甚至是登基以来第一大案,能不能顺利办下来,无论是对他在朝野之间的声望,还是他对朝局进一步的掌控,都至关重要。将这个机会拱手相让,刘骜颇有些不甘心。


东方曼倩的提议正在两者之间,郡邸狱是诸侯设在洛都郡邸的监狱,由鸿胪寺主管。将谋逆者交给太后审询,听罪之後再发往郡邸狱,外面只会说这是天子的一片孝心,不会说天子是忌惮太后的权势,此举既顾全了太后的体面尊严,最後的处置权又回到自己手中。


“可!”


刘骜赞许地看了东方曼倩一眼,“你不用去金马门了,就在此殿待诏吧。”


东方曼倩不动声色地躬身道:“臣遵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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夕阳金黄色的光芒从窗口透入,程宗扬临窗而坐,一手执觞,一边透过玻璃窗,望着街口的延年阁。


赵王谋逆案一出,朝廷反应快得惊人,也粗暴得惊人。朱安世下狱不到三个时辰,中行说便带着诏书直趋赵邸。


中行说宣诏之後,并没有按惯例允许赵王自尽,而是由绣衣使者江充带领执金吾封了赵邸。赵王刘彭祖、赵太子刘丹、赵王后淖姬、平城君淖氏被带走,再无音讯。邸中奴仆尽数收押入狱——而且还是吃人不吐骨头的虎穴地牢。更有使者远赴赵地,捉拿赵王的家眷、家臣和僚属。


延年阁也未免幸免,被砸坏的玻璃还没有来得及修复,就被差役封门,自掌柜杜延年以下,店内所有的仆役、打手都被锁拿一空。


卢景与他碰了碗酒,一饮而尽,然後长呼一口气,拍案道:“痛快!”


卢景前日大耗真元,脸色苍白得吓人,一碗烈酒下肚,脸上才多了点血色。他捏了颗炒豆,一边咬得“格崩格崩”响,一边道:“我还想着要用多久才能收拾刘彭祖那厮,没想到一转眼你就把他们全家送到狱里!连朱安世也没放过!哈哈哈!大丈夫快意恩仇,当如是也!”


程宗扬却不肯居功,“主意是老秦出的。砸延年阁是五哥和长伯出的手,我倒是什么都没幹。”


“何必妄自菲薄?”卢景道:“如果让我来做,顶多跟郭解一样,找个机会摸入赵邸,斩了刘彭祖的狗头,怎么也不会这么一网打尽,而且还斩草除根。”


说着他又感叹道:“真没想到朱安世和刘彭祖会掐起来。”


“因为他们两个心里都有鬼,旁边还有个心里鬼更多的刘丹。”程宗扬给卢景斟了碗酒,“刘丹背後幹的缺德事数不胜数,连刘彭祖也蒙在鼓里。朱安世这人倒不怕死,但他被赵王父子出卖,肯定咽不下这口气,索性反咬出来。”


卢景冷哼道:“朱安世年轻时还好,年纪越大心思越重,连江湖上的兄弟也能卖掉。落到今天的下场,真是咎由自取!”


“剧大侠怎么样?”


“他昨晚醒来片刻,又昏睡过去。”


“又昏迷了?”


“这是好事。”卢景道:“他醒过来,知道是我帮他打通经脉,才放心昏睡过去,好尽快恢复伤势。”


程宗扬的生死根比什么伤药都好使,他与卢景联手施展金针续命,终于稳住剧孟的内外伤势。但他体内的剧毒却一直拖延到昨晚,等到收集了大量魂魄的小紫回来,才出手清理乾净。


“赵王之事,你算是替老剧报了仇,但咱们要找的严君平还没有下落。”卢景道:“如今只剩下一家,今晚我替你探探路。”


“不急。”程宗扬道:“五哥,等你恢复好了再说。”


“今晚不行。”


一个声音在背後响起,程宗扬扭头去看,却看了个空。回过头时,斯明信已经坐在卢景身边,就像他一直坐在那里一样。


“原来是四哥,吓我一跳。”程宗扬一边斟酒一边问道:“高智商那边有线索了?”


斯明信微一摇头。


程宗扬叹了口气。由于眭弘逃脱,天子下令满城大索,洛都城中一时间沉渣泛起,许多藏身市井的亡命之徒都被清查出来,按说高智商和富安这两个外乡人根本不可能躲开如此规模的盘查,可偏偏至今全无音讯,让程宗扬怀疑他们主仆是不是已经逃离,根本就不在洛都。不然步广里二鹅的说法已经传得满城都是,他们如果留在城中,不可能不与自己联系。


从理性的角度判断,高智商和富安还留在洛都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但程宗扬仍抱着一丝侥幸,也许他们躲在某个风波未及的地方,一直避免与外界接触。


程宗扬打起精神,“四哥今晚有事?”


斯明信取出一支竹简,放在案上。程宗扬拿起来一看,上面一行墨字:“羽林天军 右营骑射 甄厚道”。


程宗扬霍然站起身,“哪里来的?”


“幕府长史掌管的簿册。”


程宗扬狠狠一握拳,“羽林军!”


自己居然忘了军营!洛都缇骑四出,高智商唯一可以藏身的地方,只可能是军营。而且他还有正经的军籍,完全可以躲在羽林天军的大营里面。高智商通过义纵搞到军籍,自己原本是知道的,可一直没往那边想。却是斯明信不知费了多少力气,从幕府数以万计的簿册中找到高智商的化名。程宗扬惭愧之余,对这位四哥的毅力也是佩服不已。


“羽林军的军营在哪里?”


“上林苑。”


“居然在上林苑?”


程宗扬脸色不禁难看了几分,且不说军营戒备森严,上林苑作为皇帝私苑,私自入内就是死罪。高智商如果躲在那里,安全肯定无忧,问题是自己要摸进去找他,可就太危险了。


程宗扬转念一想,自己有门路,根本用不着冒险啊。


“找义纵!”


斯明信微一点头,便消失不见。


程宗扬看着席间的空处怔了半晌,“四哥这也太雷厉风行了。”


卢景道:“赶早不赶晚,总要找到人才好安心。”


卢景拿起竹杖,“笃笃”敲着走下楼梯,去伊墨雲的小店照看剧孟。终于找到高智商可能的藏身地,程宗扬庆幸之余,也不免心有余悸。他站在窗边,望着繁华的金市,不由想起朱老头说过,让自己给他在金市买一条街。这虽然是个玩笑,但开得也实在太大了。别说自己买不起,就算真有一条街,眼下也得卖了给雲老哥筹钱。


身後响起细微的脚步声,程宗扬道:“都看过了吗?”


秦桧道:“都看过了。店中没有什么异样。给原本的商家退了一年的房租,已经打发走了。”


这处店面就是孙寿私底下的产业,论面积比延年阁也差不了多少,同样是上下三层,但位置差得太远,位于金市最西端,紧邻城墙。孙寿作为实际的业主,根本就不出面,只租给一户商家作绸缎行。程宗扬接手之後,第一时间请走了商户,绸缎行的招牌却还留着,准备售卖盛银织坊的织物。


“打听过了吗?”


秦桧道:“已经打听过了。如果要卖的话,按市价能卖三万金铢,不过只能卖给城中的权贵。”


程宗扬也知道金市的店铺非比寻常,如果不是权贵,只怕能买到也保不住。不过三万金铢虽然不是个小数,但对于雲家的欠款来说,无异于杯水车薪。


“一间店铺就是三万金铢,一条街下来至少五十家店铺,起码要一百五十万金铢。老秦,你有没有办法把价钱压下来?”


秦桧道:“办法倒是有,只怕家主未必答应。”


“哦?说来听听。”


“只用一把火,把金市烧了。”


程宗扬愣了一会儿,然後道:“这种主意不要再出了。妈的,我差一点都心动了。不看了,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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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刚驶出金市,就被迫停了下来。前面是通向中东门的大街,街面宽近五十步,横贯东西,平常车马川流不息。然而此时,整条大街都被一支声势煊赫的车队占据。那支车队前後不下千人,最前面是两队衣甲鲜明的骑兵开路,接着是百余人的步卒,再後面是数十辆马车,车後跟着成群的侍从仆役,浩浩荡荡一眼看不到尽头。


中间一辆马车又宽又大,车身贴着金箔,伞状的车盖镶着翠羽,周围悬挂着无数用丝绸结成的彩球,被阳光一映,更显得金碧辉煌。新任的大司马吕冀稳稳坐在车上,头戴七梁冠,双手抚膝,腰背挺得笔直,摆出一副不苟言笑的重臣气度。


所有的行人都停下来,退到街道两边,带着艳羡、敬畏、好奇,甚至是愤恨的目光,望向车队打出的吕字旗号。程宗扬暗叫倒霉,竟然正赶上吕冀的车队大张旗鼓前往尚书台,他只好下车,随旁人一道,躬身向吕大司马的仪仗施礼。


吕冀的马车越来越近,程宗扬双手举过头顶,正准备长揖为礼,忽然目光微微一跳。在离他不远的人群中,立着一个皮肤黧黑的汉子,他的衣裳与周围的汉国百姓截然不同,头上包着一圈厚厚的白布,身上是一件靛蓝的衣袍,衣摆打了无数褶曲,衣裳一角被小心地掖到腋下,式样看上去颇为古怪。


程宗扬与秦桧对视一眼,都露出几分诧异。旁人看来,也许觉得这人的衣着稀奇,很容易把他当成来自南方的异族。但落在他们眼中,却觉得此人的衣着有些不伦不类。程宗扬和秦桧都在南荒混过不少日子,一眼就看出这汉子的衣着是在刻意模仿南荒的部族,只不过许多地方都模仿的不到位,像衣料的质地,衣摆的褶曲,还有掖起的衣裳一角,都似是而非。


程宗扬目光下移,在他手上停住。那人手中提着一个三尺来宽的物体,外面覆盖着蓝色的锦缎,里面方方正正,像是一隻箱子。他手握得极紧,随着车轮辘辘行来,他手指的关节不仅握得发白,连衣袖都在微微颤抖。


程宗扬心下大奇,这人……难道是一名刺客?他箱子里装的什么武器?折叠的长刀?板斧?还是系着长链的大铁锥?


程宗扬微微移步,想靠近一些,但刚一举步,就停了下来。他身体一动,周围有数道视线立即盯住他。这人身边不仅有同伴,而且还是高手!


程宗扬收住脚步,像是不经意地挪挪脚一样,若无其事地朝前望去。


来自周围的视线慢慢移开,程宗扬心底却掀起惊涛骇浪,光天化日之下,竟然有人敢打吕冀的主意,究竟谁这么大的胆子?


难道是龙宸?不过龙宸的杀手不至于这么业余,紧张得连衣袖都在发抖。


吕冀的仇家?可这是当街行刺,吕冀身边的甲士可不是纸扎的,他们即使敢动手,成功率也微乎其微。


难道那个人手里的箱子装着什么大威力的武器,能一举幹掉吕冀?程宗扬心里嘀咕着,这家伙手里不会拎着个定时炸弹吧?


正胡思乱想间,吕冀的车驾已经越来越近。程宗扬一直用眼角的余光盯着那名汉子,忽然,那人指节一白,握紧了提手。


来了!


程宗扬心下暗道,接着便见那名汉子冲出人群,奔向吕冀的车驾。


吕冀车旁的甲士立即上前,将那名汉子团团围住。


那名汉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然後双手举过头顶,将那隻箱子高高举起,用怪异的腔调叫道:“越裳国使者!特献白雉一隻!”


周围的人群顿时一片哗然,程宗扬却觉得背脊一阵发麻。


吕冀挺直身体,威严而不失温和地说道:“原来是越裳国的使者,贵使若是进贡,当去鸿胪寺,为何当街拦我车驾?”


那人高声道:“我们越裳国的白雉,只献给当世的贤者!”


“等等!”吕冀车驾旁一名锦袍老者惊呼道:“汝可是越裳国人?”


“正是!”


老者更加激动了,“进献的是白雉?”


“正是!”


老者站了起来,颤声道:“白雉何在?”


那人掀开蓝色的锦缎,露出一隻金灿灿的笼子,只见一隻雪白的野雉立在笼内,白色的尾翎高高挑起,它通体雪白,连鸡冠和尖趾也是白色的。


老者激动得双手乱抖,哆哆嗦嗦地向吕冀施礼,“恭喜大司马!此乃天大的祥瑞啊!昔日周公在世,有越裳国进献白雉。越裳献雉,乃是国势兴盛,朝有圣贤之象!老夫请为大司马贺!”


程宗扬看得眼都直了,这是什么?彩排还是现场直播?当街献祥瑞,还牵涉到周公身上,你就不怕穿帮吗?


程宗扬一肚子的腹诽还没有压下去,车驾周围的军士已经高声应和道:“为大司马贺!”


先是车旁的甲士,然後是随行的侍从,接着在一些有心人的鼓动下,街旁的行人也纷纷加入应和,高声叫道:“为大司马贺!”


听着周围山呼海啸般的欢声,程宗扬虽然明明知道这里面很多都是吕家布置的人手,眼前的一切都是一场戏,但还是被突然爆发出的巨大声浪惊出了一身冷汗。


秦桧低声道:“好计谋!好手段!”


程宗扬忽然意识到,这一局是吕巨君那小子赢了。自己筹划假的白雉连八字都没有一撇,吕巨君已经把活的白雉当街送到吕冀面前,即使自己立马弄出一隻白雉,声称这就是地下飞出的二雉之一,也不会再有任何效果。大家都会说,白雉的出现乃是祥瑞,吕大司马就有一隻。流言对吕雉的攻击还没有开始就已经结束,轻易就被化解于无形之间。


四周欢呼不绝,形势比人强,程宗扬也含糊应了几声,但他显然低估了洛都百姓对祥瑞的热情,也低估了吕巨君安排的剧本有多么精细。


众目睽睽之下,吕大司马三次婉拒,“越裳国”的使者三次进献,甚至于叩头流血,声泪俱下,可吕大司马仍然推辞不已。那种坚决的态度,让程宗扬看着都担心这戏要演不下去。


谁知人群中有人高声叫道:“天降祥瑞,佑我大汉百姓!求大司马收下!”说着“扑嗵”一声跪下。


两边的百姓纷纷跪倒,动作稍慢一点,就被人从後面踹中膝弯,跪得那叫一个爽快。


程宗扬和秦会之相视苦笑,都有些後悔自己出来的不是时候。


那名老者从车上爬下来,一路膝行地跪到吕冀的车驾前,求大司马看在百姓的份上,收下礼物。接着随行的侍女、仆从、卫士……全部跪在地上,直到在场的只剩下吕冀一个人站着。


好不容易等吕大司马接下“越裳国进献的礼物”,周围百姓的欢呼声越发响亮。还有人甚至对着那隻白雉行礼,整个场面既新鲜又热辣,热闹得不行。


一场闹剧终于收场,吕大司马也顾不上去尚书台,捧着白雉就去了北宫,向太后报喜。


程宗扬在人群里脸都快笑疼了,好不容易登上马车,仿佛卸下一张面具,脸色立刻又沉了下来。


秦桧叹道:“被他们占了一着之先,这一局不好下了。”


程宗扬道:“白雉算什么祥瑞?基因变异的妖物!”


程宗扬只是赌气,街上黎民百姓虽多,但目睹真相的只是极少数,方才的场面下,就算那位“越裳国”使者捧的是一头大白猪,传扬出去也只会说是白雉。


“好一隻白雉,跟宫里那个黑寡妇倒是一对。”程宗扬冷笑道:“走吧。这街底下说不定还有赵王埋的木偶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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