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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集 汉国篇

  六朝云龙吟

“咦?小程子,你不一向喜欢投机寻巧吗?怎么肯下笨工夫了?”


“不管巧办法,笨办法,能见效才是好办法。取不了巧就要踏踏实实的幹,你这一把年纪的,不用我教你吧?”


朱老头道:“你啥时候有这见识了?跟谁学的?”


程宗扬叹了口气,“卢五哥。他办事外人看着好像很巧,不费什么劲就办妥当了。跟他混过才知道,他其实是用笨工夫一点一滴堆出来的,只是下的功夫够深,才显出巧来。可惜别人只看到巧的,没学到的笨的。”


两人沿山路往北邙走去。山路旁零星的农田已经收获完毕,山间的田地收成本来就不好,再加上天旱,残留的麦秸稀稀拉拉,一块地只怕打不了半袋粮食。再往上,山势渐陡,农田也逐渐绝迹,只剩下茂密的植被。


一处树荫下停着一辆马车,旁边站着几名仆从。程宗扬本想顺路打听几句,到了近前却突然闭上嘴,默不作声地擦肩而过。


那几名仆从盯着他们的背影,等两人走远才收回目光。


“熟人?”


“有一个我见过。”


程宗扬低声道:“在宫里。当时天子上朝,他捧着香盒跟在天子身後,”


宫里的太监一身奴仆妆扮出现在山野里,这事怎么看都透着古怪。而且看他们的样子,像是在等什么人——难道天子又微服出巡了?大白天跑到山坡下的野地里幹什么呢?


程宗扬与朱老头对视一眼,“看看去!”


两人绕了一个圈,穿到那几人背後。山野中一片寂静,齐膝深的野草随风舞动,空气中传来田野的气息。


忽然两人伏下身,小心藏好身形,从草叶间看去。野草深处,一个背影正在漫步,他披髮裸体,赤裸的皮肤在阳光下透出不健康的苍白色。双手拿着各种各样的野草,还有折下的枝条和藤蔓,不时放到鼻下嗅吸,遇到满意的,就系在髮上。


虽然阳光耀眼,程宗扬却莫名感觉到一股寒意。那人挑选的草茎枝条,既不是按外形美醜,也不是凭色泽种类,就跟疯子一样,完全看不出挑选的标准。


那人又走了几步,然後张开手臂,赤条条沐浴在秋风中,昂首闭上眼睛。山风吹落了他手中的草茎、枝条,也拂起了他乌黑的头髮。


程宗扬心里咯噔一声,认出他是蔡常侍——那个盯着一张白纸发呆的诡异太监。


即使有死老头跟着,程宗扬仍然遍体生寒。这太监实在太古怪了,自己都怀疑他是不是神经病。万一引起误会,跟一个神经病打起来,怎么看都不光彩。他潜下身,悄无声息地往後退去。


朱老头像看西洋镜一样看着蔡常侍的下边,程宗扬把他拉到小溪边,他还在啧啧称奇,“大爷活这么大年纪,还是头一回开眼。哎哟,那玩意儿就是没用也不能割了啊?瞧着都痛得慌……”


“那你还盯着看?不怕长针眼?”


“这不瞧稀罕吗?”


朱老头道:“我是没当上皇帝,我要当上皇帝,想怎么看就怎么看,长啥针眼啊?”


小溪被山石阻挡,形成一个浅湾,周围生着芦苇。两人蹲在芦苇丛中,程宗扬还有些惊魂未定,朱老头已经没边没际地吹了起来。


“他一个太监,怎么跑到野地里裸奔呢?”


“不懂了吧?这阉人啊,身上缺了物件,脑子也古里古怪,啥怪癖都有。有些喜欢赚个钱的,有些喜欢弄个权的,喜欢裸个奔的也不算啥。还有喜欢小相公的呢。”


朱老头声音越说越高,程宗扬连忙拦住他,“声音小点!这么大嗓门,你怕他听不见?”


程宗扬到底还是拦的晚了一步,身後草叶微响,已经有人过来。程宗扬闪身躲在石後,一手握住刀柄,朱老头却蹲在原地未动。


接着一个阴柔的声音道:“奴才蔡敬仲,见过阳武侯。”


朱老头拢着手啐了口吐沫,扭过脸理都不理。


蔡敬仲仍然裸身无衣,脸上的神情却庄重无比,就像在朝堂之上拜见天子一样,双手长揖,然後拜倒,恭恭敬敬地磕了三次头。


“多年未见,侯爷风采犹胜往昔。今日偶遇于此,奴才何幸如之?”


“你不是抱着吕家女儿的大腿,拼命往上爬吗?我还以你封侯了呢。”


朱老头道:“既然见着我,还不赶紧回去禀报本侯的行踪,好带人来围杀本侯?”


蔡敬仲对他的讥刺恍若未闻,恭敬地说道:“食君俸禄,忠君之事。敬仲一阉奴耳,自当为主子效力。”


“有奶就是娘都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小蔡子,你可长进了。青天白日,你不在宫里伺候主子,弄这一头的野草,是打算卖身给谁呢?”


“奴才今日休沐,到田间搜罗野麻,做些微物而已。”


朱老头这才回头看着他,别人休沐都是在苑中会客、垂钓,有兴致的,会带着宾客随从到山中射猎。可蔡敬仲双手都是泥土,要不是他模样实在古怪,倒像一个在田中耕作的老农。


“你自小便精于器物,别人只道你是以此为晋身之阶,然而非有志于此,难得用心如此精深,你若专心匠作,当可大成。”


蔡敬仲顿首道:“奴才虽有心于此,奈何身不由己。”


“既然如此,我给你十息时间,逃命去吧。”


“多谢侯爷恩德。”


蔡敬仲知道山石後藏得有人,但丝毫不敢分神,他恭敬地施礼再拜,然後足尖一点,往後退去,转眼消失得无影无踪。


程宗扬这才吐了口气,从石後探出头来,“这太监是什么人?”


“一个聪明人,可惜走错了路。”


朱老头道:“你若能得他之助,只怕比冯大法强些。”


“他是个喜欢捣鼓器物的太监?看起来不像啊。”


“他跟冯大法兴趣都是琢磨些新鲜物件,只不过一个喜欢闭门造车,一个喜欢暴体田野。”


朱老头说着站起身来。


“你幹嘛?”


“本侯一言即出,驷马难追。说十息就十息,说杀人就杀人。”


“我幹!你真要杀他?先等等!我怎么觉得这太监的兴趣有点眼熟呢?”


程宗扬紧张地思索着:盯着一张白纸猛看,喜欢捣鼓点新鲜器具,姓蔡,还是个太监,当的中常侍……幹!他不会是蔡伦吧?


程宗扬连忙追上去,一边冲着朱老头远去的背影叫道:“千万抓活的!”


程宗扬穿过山野,一口气追到山路上,朱老头和蔡常侍已经踪影皆无。远远只能看到刚才那辆马车这会儿跟野狗似的在山路上狂奔。蓦然间,车中发出一声惨叫,一条人影横飞出来,跌在路边。接着驭马像发疯一样跳踉起来,整辆马车猛然失控,在山石上撞的四分五裂。车上的零件四处飞溅,一隻轮毂弹得飞起,往山涧飞去。


车轮飞到半空,一个苍白的人影忽然从轮下钻出,闪电般没入溪流。朱老头闪身追上,一掌拍出,平静的溪水仿佛被激怒般腾起一条水龙,水花四溅。蔡敬仲从水中跃出,“哇”的吐出一口鲜血。


程宗扬看得揪心不已,也不知道老东西听见没有,万一他真的一巴掌把蔡伦拍死,自己的罪过可就大了。


两条人影一前一後追入山中,四周恢复平静,程宗扬没有理会倒在一旁的马车,盯着两人交手的痕迹往山中追去。


山势渐深,山脚的灌木也变成了参天古木,更让程宗扬窝心的是,自己追到一半,竟然再也找不到两人留下的痕迹,不知道两人是打到树上,还是用了什么遁术。程宗扬四处张望半晌,只好在一截铺着青石的山路上停下脚步。


脚下的山路是用青石铺成,每一块都是三尺长一尺宽,整齐无比。只是年深日久,石隙间长满杂草,石上遍布着大大小小的裂纹,但大体还保持完整。


山路尽头,隐约是一处陵园。北邙到处都是坟墓,遇见陵园根本不稀奇,遇不上才是怪事。这处墓葬铺地的青石打磨十分精细,规模颇具气势,但墓道两侧没有权贵陵寝惯常的石兽、翁仲,显然只是没有功名的普通人家。看此地荒芜的模样,已经很多年没有人前来祭奠过了。


程宗扬看了看方位,似乎离卓雲君所在的上清观不远。他对墓地没兴趣,也没有多理会。此时一边在墓道上散步,一边想着死丫头会去哪里。按说她来到洛都,应该立即来见自己,即使心情不好,想捉捉迷藏,逗逗自己,好散散心,也不会没有一点音讯——连点影子都没有,自己想配合也找不着节奏啊。


死丫头现在还没露面,难道是去办什么事?或者……被巫宗的人暗中盯上,准备雪耻……程宗扬心里升起一丝忧虑,又立刻否定了。如果这样,死老头绝不会没事人一样,在市井跟一群小屁孩斗鸡赌搏。


至于巫宗对小紫的刁难,虽然意外,但也在情理之中,毕竟岳鸟人办事太过缺德,把人家玄天剑抢了,女儿还要进入人家门内,黑魔海要不提些条件,实在咽不下这口气。蹊跷的是推迟大祭,程宗扬心下揣测,玄天剑只是个借口,巫宗多半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最大的可能性就是西门庆被卓美人儿腰斩的那一剑。


巫宗本来推出西门庆与毒宗的传人打擂台,争夺天命侯的称号。结果小紫下手太狠,大祭还没开始,就在小瀛洲一战突施杀手,早早取消了西门庆的比赛资格,让巫宗哭都没地儿哭去。


巫宗以玄天剑为借口推迟大祭,西门狗贼的情形多半不乐观。毕竟被卓雲君险些腰斩,能保住性命已经是侥幸。另一种可能性就是巫宗在拖延时间,好重新培养传人——巫宗为什么不让剑玉姬出手呢?剑玉姬的修为明显在西门庆之上,而且对老头执弟子礼,完全有资格与小紫争夺天命侯。除非剑玉姬和小紫一样,也没有拜过魔尊,并不在黑魔海的传人之列……


黑魔海的人究竟藏在什么地方?严君平究竟在躲什么?岳鸟人交给他的东西到底都有什么?


程宗扬边走边想,走到石径尽头一转身,正与後面一人打了个照面。那人从石径穿过,见这边有人,诧异地看了一眼,正好与程宗扬看了个脸对脸。他身材不高,肩上背着一个包袱,行色匆忙,看年纪只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但他脸上最醒目的是疤痕,从眉间到下巴,几乎遮住半张面孔。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程宗扬像做梦一样,吃惊的张大嘴巴,然後就看到那少年像受惊的兔子一样跳起来,然後转过身,飞也似的往山上跑去。


程宗扬心里升起一个念头:这肯定是自己寻觅良久的那个疤面少年,上汤脚店最後一个目击者!可他为什么见到自己要逃呢?难道他认识自己?


程宗扬飞身追去,越看越觉得那个疤面少年背影有点眼熟,好像不久前还在哪里见过。这根本没道理,自己和卢五哥拼了命要找的目标,居然认识自己,而且不久前还见过,漏洞究竟出在哪里?


程宗扬提声道:“前面那小子!再跑我就放箭了!”


那少年一听,跑得更快了。不过他体力明显不及自己,脚步软绵绵的,没有什么力气,显然是个没练过什么功夫的雏儿。程宗扬索性不再保留,全力施展之下,旋风般越追越近。


没多久两人的距离就由几十步拉近到五步以内,程宗扬几乎能听到那少年急切的喘息声。少年越跑越急,忽然人影一闪,钻进一片藤萝。程宗扬拔出匕首,将绿墙般的藤萝一划两半,紧接着他猛然止步,一手向後拽住藤条。


面前赫然是一条三丈多宽的深涧,程宗扬攀在藤上,正能看到那少年背的包裹往涧中落去,像朵蒲公英一样,良久才掉到涧下,然後溅起一片几乎看不见的水花。程宗扬呼了口气,再看那少年,已经踪迹杳然,不知道是失足落入山涧,还是跳了过去——以他刚才显露出来的身手,实在不可能跳过这条三丈多宽的山涧,除非他赶在自己追上之前,玩了个撑杆跳。


程宗扬攀着藤条往脚下看了半晌,这山涧实在太深,想攀下去至少要半个时辰。如果那小子还活着,等自己攀到涧底,早就走得没影了。如果死了——晚点去那尸体也不会跑。


眼前的迷雾似乎一点一点被风吹散,程宗扬有种感觉,自己与谜底之间只有一层薄薄的纸。轻轻一捅,就能得到最终的真相。他思索片刻,然後跃回山崖,往刚才那处墓葬走去。


疤面少年会在这里出现,也许与那处墓葬有关联。这个可能性虽然很微小,但跟着卢景奔波多日,程宗扬知道,一些小线索中,往往有大惊喜。


青石的山路依然荒凉,石径尽头的墓园枯草丛生,将墓园和石碑都埋没在荒草之间。


程宗扬分开枯草,只见坟前设了一张石制的供桌,上面空无一物,除了蛇行蚁走的痕迹一无所有,似乎从来就没有祭奠过。那座墓碑倒是极为广大,上面爬满了层层叠叠的枯藤,墓碑下方赫然是一头巨兽:赑屃。巨大的龟首高高昂起,口中生满利齿,神情凶猛,龟甲坚实,仿佛连一座山都驮得动。


一处神道两侧连石兽都没有的墓葬,却有形制如此庞大的墓碑,这墓主究竟是什么身份?一不做二不休,程宗扬跃上石兽,用匕首挑开藤条,寻找墓主的名讳。


好不容易清理了一半,程宗扬心里已经凉了半截,等全部清理完,心里已经彻底凉了。那碑上空荡荡,一个字都没有。


程宗扬直想骂娘,难不成让自己把墓挖开,去找墓主的身份?碑上连名字都不留,又没有人祭奠过,难道这是空墓?谁闲的没事,造个空墓放在这里,几十年都没有安葬?如果是预先造好的陵地,这墓主未免也活得太久了。看陵墓的年头,墓主活到现在起码得一百好几十岁——汉国有这样的人瑞吗?


程宗扬往碑後的墓丘看了一眼,眼珠顿时凝住。汉国平民通常是平地而葬,植杨为记,不留坟冢。有资格立冢的,依照爵位、官职不同,坟冢的高低大小各有不同,形制通常是圆形。由于坟墓被藤草覆盖,程宗扬下意识的以为这也是一座圆冢。这会儿凑近一看,才发现碑後的坟冢竟然形如方椎,四面起梭,上方削平——这是被称为“方上”的帝王陵墓形制!


程宗扬怔了片刻,然後扭头看石碑後端看去。由于背阴,碑後的藤蔓稀疏了许多,隐约能看到碑後的字迹。


程宗扬沉着脸扯去藤条,又花费了一个刻钟之後,终于看清刻在碑石後面的字迹,文字非常简单,只有四个字:戾太子据。


第一个字是他的谥号:戾。中间两个字是他曾经的身份:太子。最後一个字是墓主的名讳:据。既然在汉国,这位太子应该是姓刘。


程宗扬望着墓碑上的文字,一时没有回过神来,他怎么也没想到自己辛苦半天,居然会摸到死老头的祖坟……


“先祖蒙冤自尽,太子之位却始终未废。”


朱老头不知何时从碑侧出来,淡淡说道:“昔日我获封阳武侯,群臣为先祖议谥,由我选择谥号。最终我选了这个戾字——不悔前过曰戾;不思顺受曰戾;知过不改曰戾。朝中诸臣对此略无异议,便以戾字为定。其实我选此戾字,是因为先祖自尽于湖县。戾字加水,则为泪字,以此为祭。”


“那你怎么没有……”


“没有当天子是吗?”


朱老头望着山外,“我虽是皇孙,但因先祖之事,自幼便被废为庶人,後来虽被列入宗室,但与平民无异,生长于民间。当时曾祖尚有子嗣,我从未想过自己会能继承帝位。十余年间流连市井,斗鸡走犬,与洛都的游侠儿游戏风尘,快意恩仇。”


朱老头低叹道:“那是我平生最快活的一段日子。我还记得那是我刚过完十七岁生日,朝廷突然派人找到我。原来是天子死了,新立的天子登基不足一月,就招募潜邸时的手下,准备替换朝中重臣。可惜他做得太蠢,朝中辅政的大臣实在看不过去,与吕氏联手,废黜了那位天子,等废黜完才发现,近支宗室已经荡然无存,我这位前太子的嫡孙,成了离帝位最近的一个。”


“辅政大臣找到我,请我入宫,禀明太后,欲立我为天子,太后下诏,先封我为阳武侯,然後开始筹备登基事宜。当时我尚未婚娶,于是吕家想把一个女儿嫁给我,作为正妻。”


程宗扬感觉气氛有些压抑,玩笑道:“你当时有相好的了?”


“没错。如果不是朝廷来人,我便准备成亲了。”


朱老头道:“她是一个小官的女儿,门第与吕家不啻天壤之别。我那时年轻,直接告诉吕家,我已经定过亲事,非卿不娶,让他们不必操心。”


“没多久,有人送来一壶酒,说是宫中所赐。阿君怕殃及家人,只能当着使者的面,喝下那壶鸩酒。”


“等我赶到,阿君已经过世。我杀掉送酒的男子和吕氏那个女儿,又准备入宫去杀太后,却被羽林天军阻拦……太后重新选了一位天子,而我则开始逃亡。那几年我化身乞丐,混迹于江湖,甚至投入佛门,装成和尚,但一直被吕氏的死士追杀。直到我遇见毒宗一位长老,投入黑魔海门下。”


“待我毒术大成,便返回洛都。两个月中,我接连毒杀吕家三十余人。吕家发疯一样找我,甚至请来焚老贼,还从江湖中找来大批鹰犬,要与我决战。那些人怎么是我的对手?我一口气又毒杀吕家十余人。没想到我杀死的吕氏族人中,有人的女儿被立皇后,不久又成了太后。终于我在汉国无法存身,远赴南荒。”


老头说得虽然平淡,程宗扬却听得惊心动魄,以一人之力挑战汉国的后族,甚至对抗整个汉国,这老头真豁得出去。


“那叶媪呢?”


“阿惠和阿慈是我和阿君的邻居。我与吕氏结仇,连邻居也遭了殃,只好改名换姓,与我一道逃亡。阿慈是在途中所生,刚出生,父母便去世了。她从未见过阿君,虽然名义上是阿君的妹妹,但我一向把她看作我和阿君的女儿。那时候我剃度为僧,她们也被庵堂收留。我投入黑魔海之後,阿慈却辗转回到洛都。等我回来复仇,才发现她不仅长成了大姑娘,而且……还与吕家的人来往颇密。”


朱老头怅然道:“当时我劝她离开,她却和我大吵一通。”


可以想像老头当时的心情,九死一生回来报仇,却发现视如己出的小妹妹和仇家混在一起。程宗扬同情地说道:“师太这就有点过分了。”


朱老头淡淡道:“阿慈父母家人都因我而死,她恨我也是应该的。”


程宗扬咳了一声,“大爷,我问件事,你要不想说,就当我没问。”


“哦?”


“只差一点就当上天子,你後悔过吗?”


“当然後悔过。”


朱老头道:“如果我再聪明一点,再小心一些,阿君本来不该死的。”


“我是说,一边是阿君,一边是天子之位,让你重新选,你会选哪个?”


“一边是紫丫头,一边是天下,让你选呢?”


“我当然选天下。死丫头本来就是我的,还用选吗?”


朱老头感叹道:“小程子,你比大爷当年聪明啊。”


“哎哟,八八爷,你这好端端的,突然蹦出来一句大实话,我怎么觉得浑身上下都不对劲呢?”


“行了,大爷的事你都知道了,还有什么想问的?”


“听说太后的父亲和兄长都是你杀的?”


“我杀的吕氏族人多了,谁知道太后的父兄是哪个?但看她恨我的样子,多半是被我弄死的吧。”


太后因为父兄之死,对朱老头恨之入骨,结果朱老头连她的父兄是谁都不知道,只不过因为是吕家人,就随手杀了。这要让太后知道,该吐血了吧?


“你在南荒搞了一支近卫军,还搜罗那些手下,不会还想着反攻汉国吧?”


“做梦都想。”


朱老头道:“我在南荒终于想明白,以我一人之力,也许能杀掉吕家几十人、上百人,但要让吕氏灭族,只是痴心妄想。这些年,汉国的天子已经换了三位,吕氏仍然是后族。我收下阿巫,看着他的鬼王峒一点一点由弱变强,我才终于想通,除非我来扶植一位天子,才能把吕家一网打尽。”


“然後呢?”


“要不我会找那么多天命之人?”


程宗扬苦笑道:“我可不想当天子。”


“我只要灭了吕家,换一个天子。”


“为什么要换天子?”


“他不能是那位吕太后的後裔。”


那位给他的阿君赐毒酒的太后吧。


“还有吗?”


“为什么要杀汉国的大贤良师?”


“那些所谓被我毒杀的高手中,有一半是吕家的走狗,另一半跟我没有半点关系,太平道的大贤良师,我连见都没见过。”


有人故意往老头身上泼污水啊。这事儿根本解释不清楚,尤其是老头本来就不乾净,作案累累不说,还背着黑魔海这口黑锅。吕家想对付他,最好的办法莫过于把他打成六朝公敌。


“最後一个问题——你真的当过秀才吗?”


“那当然。我那时在太学可是大名鼎鼎,整个太学,从教书的博士,到刚入学的弟子,所有读书人里头,我是打架最好的。洛都的游侠儿里头,我是读书最好的。”


“你就接着吹吧。蔡常侍呢?”


蔡敬仲双目紧闭,半裸着躺在石碑下,身上只有一条犊鼻裤。程宗扬忍不住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


“放心吧。活着呢。”


朱老头道:“你逮个太监幹嘛?你屋里用得上吗?”


“这你就别管了,总之有用,而且是大用。”


程宗扬摩拳擦掌地说道:“先把他送到上清观。等风声过了,把他弄回临安去。喂,知情人都灭口了吧?”


“就剩这个活的。”


朱老头像拍西瓜一样,拍拍蔡敬仲的脑袋。


程宗扬赶紧拦住,“乱拍什么?小心把他脑袋拍坏了。万一拍出啥毛病,你赔得起吗?”


蔡敬仲被朱老头用毒药封住六识,对外界一无所知。按老头的说法,保证放半个月都不会坏,连水都不用浇。


本来找严君平的,结果半路抢了个人,还是个太监。如果是个小太监,丢了也就丢了。蔡敬仲可是汉宫的中常侍,太后的亲信。他在野外遇袭失踪,肯定是轰动朝野的大事。但比起泄漏老头的行踪,甚至暴露自己和老头的关系,这些都是小事。


朱老头道:“小程子啊,鱼都给你捞来了,你是打算红烧?还是清蒸呢?”


“你就瞧着吧。”


程宗扬信心十足地说道:“看我怎么让这鱼服服贴贴,自己往我碗里钻。”


忽然朱老头眼神一厉,盯着远处一片草丛,衣袖微微扬起。


“别动手!我自己出来!”


半黄的草丛微微一晃,站起一个人来。


程宗扬张大嘴巴,“卢五哥,怎么是你?”。


第六章。


卢景拎着一隻破碗,蹲在石供桌上,一边撅着屁股捡豆子吃,一边道:“我遇见那个拉胡琴的瞎老头。原来他被人接到驿馆,和他失散的族人在一处。我在驿馆蹲了一夜,天不亮,他就和一群胡人上了山。”


“你说他们在山上往洛都张望?他们在看什么?”


“望气。”


卢景道:“他们是来自魁朔的胡巫。我听他们与随行官员交谈,据说洛都有天子之气,却不在两宫之内。”


“别开玩笑!那个拉胡琴的老头是个瞎子,望什么望!”


“你倒是长着眼睛,见过天子之气什么样吗?”


“这些胡人不会是来蒙事的吧?”


“谁知道呢。反正领头的是个官,要蒙也是蒙的朝廷。”


“那五哥你怎么跑这儿了?”


“他们往这边来了。”


程宗扬有点糊涂,“来幹嘛?”


“好像是天子之气在这边吧。”


说着卢景和程宗扬都扭头看着朱老头。朱老头被他们看得发毛,“瞅啥呢?瞅啥呢?”


“八八爷,你要是当了皇帝,可千万给我封个大官。”


程宗扬道:“我这人也不挑剔,一字并肩王什么的,随便给两个就行。”


“你咋不自己去当呢?”


“我不行。”


程宗扬谦虚地说道:“咱没那个福份,天子之气怎么也落不到我头上。不过你年纪这么大了,当天子挺费力的。要不我跟小紫生个娃,给你当太子?你也省了再弄後宫,太麻烦不是?”


“有啥麻烦的?大爷要是当了皇帝,先把你弄宫里。阉人那点手艺大爷刚瞧过,那活儿太糙。大爷给你弄点药,保证你走着走着,那话儿自己就掉了。”


“好说。”


程宗扬大方地说道:“只要死丫头答应,我是没所谓了。”


三人一边说,一边在林中飞掠。来的有一群胡巫,还有朝廷的官员,八成也不少了宫里的太监。无论是朱老头,自己和朱老头的关系,还是只包了屁股的蔡常侍,没有一个能曝光的,让人瞧见就是一场血雨腥风。


卢景扛着一无所觉的蔡常侍,叹道:“我是没想到你们玩这么大。娘啊,弄个太监满山乱跑。早知道打死我也不来。”


程宗扬捂住胸口,痛苦地咳了两声,“我这不是还带着伤吗?八八爷,要不你搭把手?”


朱老头嗤之以鼻,“你见过让皇上幹活的吗?”


“不对!”


卢景忽然停住脚步,“这边有人来过。”


他俯身看着地上的痕迹,“是那些胡人。他们分散开了。”


“咱们也分散。”


程宗扬立刻道:“各走各的,到上清观碰面。”


卢景把蔡敬仲放在地上,变戏法一样从怀里掏出衣物,一眨眼就把蔡敬仲打扮起来,用药水把他面孔抹得蜡黄,还戴了一副鬍鬚,看着就像一个昏迷不醒的病人。


三人分头行动,程宗扬有意坠在最後,他现在一个人,即使被人撞见也好混过去。


林中忽然升起一根烟柱,看方位,正是刚才那处戾太子墓的位置。紧接着又一根烟柱升起,不久是第三根、第四根……


一共七根烟柱从林中升起,程宗扬看着七根烟柱的方位,然後转身往正北方向掠去。


七根烟柱排列成北斗七星,如果自己没有猜错,应该还有第八根——群星之主,紫微星的位置。


几名披髮的胡人携带着各种法器在山林中穿行,前面是一个戴着鹰形金冠的大巫,他额上留着深深的伤疤,胸前佩着骨制的项链,两耳垂着圆锥形的金制耳环,腰间插着一柄狼头匕首。手里捧着一枚铜镜。後面一名盲眼的老胡人被两个胡人巫师搀扶着,艰难地迈着步,最後面是一个身穿绣衣的汉朝官员,带着几名精悍的军士。


最前方的巫师停下脚步,盯着铜镜看了片刻,然後开口道:“江直使,北极星位当在此地。”


那位姓江的绣衣直使体形高大,身姿挺拔,颌下留着长鬚,面容颇为威武。他微微颔首,“请大巫作法。”


那巫师挥了挥衣袖,随行的军士取下背囊,倒出晒乾的狼粪,两名胡人蹲下身,将狼粪一一摆列整齐,洒上几种味道刺鼻的药粉,然後将十几支芦管插入地上,只露出被芦苇内膜覆盖的管口。


为首的巫师躬下身,态度恭敬地对着盲眼老人说了几句什么。盲眼老人一手摸索着琴弦,良久才拨了一下。其中一根芦管应声而振,管口的薄膜破开,飞出一股极细的轻灰。


为首的巫师抬手抛出一隻金环,将那根芦管套在正中,两名胡人立即移来狼粪,架上细木,用火石点燃。


一股浓烟笔直升起,与下方的北斗七星遥相呼应。就在这时,一名军士忽然喝道:“谁!”


说着反手摘下龙首雕弓,搭上羽箭,张弓对着山林深处。


程宗扬认出那个姓江的官员,正是自己从舞都来时遇见的绣衣使者。他好奇那些胡人的施法仪式,不小心露了行藏,眼看那些军士纷纷举弓搭箭,指向自己的藏身之处,只好喊道:“我是过路的。”


姓江的绣衣使者皱了皱眉,从魁朔召来胡巫望气,是太后私下的吩咐,连天子都不知晓,无论是主持其事的自己,还是随行的羽林军士,都是由太后和主掌南北二军的吕氏族人仔细挑选出来的。这人不小心撞见,只能说他运气不好。


绣衣使者抬起手,正准备下令射杀那人,後面的盲眼老人却说了句什么。


为首的巫师连忙道:“江直使,请慢!这人是琴大师的故交。琴大师曾受过此人的恩德。”


“既然是琴大师的故交,那就罢了。”


姓江的绣衣使者仔细看了看那个年轻人,记下他的容貌,想知道他究竟是谁,竟然敢和胡人私下勾结。


那巫师道:“琴大师想请先生说几句话。”


程宗扬暗暗鬆了口气,没想到这盲眼的胡琴老人竟能记住自己的声音,而且看他所受的礼遇,在部族的地位相当不俗。


虽然知道他看不见,程宗扬还是做足礼数,拱手道:“在下见过琴大师。”


胡琴老人说了几句,为首的巫师替他翻译道:“琴大师很感激先生当日的帮助。若有机会,希望能请先生到魁朔部作客。”


“如果有机会,我一定去。”


接着那巫师从皮囊中取出一隻金饼,“这是琴大师的酬谢,也是请先生前往魁朔的路费。”


胡琴老人微笑着点点头,虽然言语不通,但能感觉到他的善意。


程宗扬坦然接过金饼,“那我就不客气了。”


胡琴老人又说了几句,巫师道:“还有一件事,当日先生想知道的事情,琴大师说他因为目盲,无法回答,可以告诉先生的是:那位搀扶他的好心人是个女子。”


程宗扬浑身一震,接着又听见那巫师道:“和她一起的也是。”


……


笔直的狼烟被远远甩在身後,程宗扬还没有回过神来。


女人!上汤脚店最後两名目击者,那个疤面少年和他的老仆,竟然是两个女人!难怪这对主仆会像消失一样,怎么都找不到,原来她们显露的身份完全是假的。


疤面少年是个女人,而且是认识自己的女人。她用疤痕遮掩容貌,而背影给自己的感觉很熟悉……


程宗扬忽然腾身跃上树枝,往那处自己险些失足的山涧疾掠过去。


山涧崖壁极陡,有些地方光滑得连猿猴都无法攀爬。程宗扬用珊瑚匕首钉在崖壁上,像壁虎一样游到涧底。


半个时辰之後,程宗扬终于找到那隻包裹。包裹被一块溪石挡住,此时吸满了水,沉重无比。程宗扬捞起包裹,在石上打开。包裹内放着几条精美的被褥,最里面赫然是一张洁白的鹿皮!……


上清观内一片寂静,卓雲君在静室内安静地煮着茶。


程宗扬盘膝坐下,先问道:“小紫来过吗?”


卓雲君神情错愕,“妈妈来洛都了吗?”


“应该是到了,不知道在办什么事。你多留意一些。”


“是。奴婢知道了。”


程宗扬口气随意地问道:“合德出去了吗?”


卓雲君乍然听说小紫也到了洛都,不禁有些慌乱,定了定神才答道:“她去城里买药,午时才回来。”


去城里买药用得着带上白鹿皮吗?就算是想换钱,天子禁苑才有的白鹿,谁敢私下买卖?


“卢五爷和殇侯爷已经到了。”


“你见了他们?”


卓雲君柔声道:“没有主子的吩咐,奴婢不好露面,只让弟子请他们入观歇息。”


程宗扬起身道:“我去见他们。等合德回来,通知我一声。”


“是。”


……


卢景和朱老头被安置在丁字形的上院,两间打通的静室悄无声息,似乎一个人都没有。程宗扬拉开门,才知道自己错的离谱,两个人虽然没有作声,室内的情形却不是一般的热闹。


卢景一手拿着破碗,一手柱着竹杖,翻着白眼贴着墙根蹒跚而行,活像一个饿了半年的乞丐。老头比他更狠,拢着手,一瘸一拐地走着,两条腿怎么看都是一条腿长一条腿短,短的那条腿脚掌还向内翻着,几乎是用脚背在走,那模样比卢景更惨十倍,让人一看就忍不住想施舍一把。


两人贴着墙根一个顺行,一个逆行,在室角撞到一处,各自哼了一声。卢景转身就走,一边走一边手指一转,收起破碗,换成一隻铜铃。接着手一抖,竹杖顶端落下一条长幅,上面写着“铁口神算”四个碗口大的墨字,然後衣服一翻,变成一件半旧的道袍,仍然翻着白眼,一边摇铃一边迈步而行,如同游方道士。


朱老头不知从哪儿摸出一隻铁箍,往头上一套,变成一个头陀,然後竖起手掌,口喧佛号,神情一片恬淡,宛如得道的僧人,只不过衬着他猥琐的嘴脸,倒有些像立地成佛的孙猴子。


两人各自绕了半圈,又撞到一处,朱老头张手就要化缘。卢景收起铜铃、竹杖,手掌往头上一抹,道髻上多了一条布巾,接着摘下胸口的八卦图,把腰带一放,在腰侧打了个结,然後从怀里抽出一条白手巾,搭在肩上,变成一个跑堂的小二,不耐烦地朝朱老头摆了摆手,让他赶紧滚蛋。


朱老头摘下头箍,用一块髒兮兮的手帕往头上一包,冒充方巾,然後挺了挺胸,努力把破旧的衣衫拉平,看起来勉强有点像落魄的学子,只不过他的模样也太落魄了点,比要饭的强得实在有限。


卢景笑着摇了摇手,意思是朱老头的妆扮太不靠谱,朱老头却是一脸的不服气,自己再落魄,这打扮也是一个秀才,他一个店小二狗眼都长到哪儿去了?


卢景见他不肯认输,索性弄出一套官服,头戴高冠,腰悬玉带,这会儿也不装瞎子了,顾盼间官威十足,秒杀朱老头的穷秀才。


朱老头身体一挺,斗然间长高尺许,浓黑的长髮瀑布般从肩头垂下,接着收起嘻笑,眉宇间露出帝王般的威严。相比之下,卢景刚才那点官威就像浮雲一样无足轻重。


卢景瞠目结舌,看着一身布衣,却如帝王贵胄般的殇振羽,最後灰溜溜地低下头。


程宗扬看得好笑,两人跟演哑剧一样,乞丐对乞丐,和尚对道士,然後卢景变身店小二,赶朱老头的头陀滚蛋。朱老头扮成秀才,教训店小二,卢景又扮成官员,压秀才一头。最後老家伙露出真容,直接把卢景碾压成灰。


如果单论妆扮的专业,卢景比朱老头强得不止一筹,衣服一换,音容笑貌也随之变化,扮虎似虎,扮蛇似蛇。可惜他遇见的这老东西不但什么都幹过,而且还差点儿当上天子,卢景输得一点都不冤。


朱老头得意洋洋,“小家伙,别说是你了,就是姓岳的在这儿,他也得给我写个『服』字!他再牛,要过饭吗?当过皇帝吗?能跟大爷比吗?”


“他睡过宋主的老娘,”


程宗扬道:“你呢?被汉国的太后撵得跟狗一样,还有脸说。”


朱老头恼羞成怒,“小程子!打人不打脸啊!”


“我倒是想打,可是八八爷,你那脸丢哪儿了?我怎么都找不着呢?不是我说你啊,你们两个玩得起劲,把人家蔡常侍就这么撂地板上,太过分了吧?”


“一个阉奴。难道大爷还要把他供着?”


“阉奴也是人啊。我说老头,因为人家生理上的缺陷你就搞歧视,就算你是天子也不能这样啊。”


程宗扬蹲下身,摸了摸蔡敬仲的脉象,“把他弄醒,让你们看看什么才叫文明人。”


蔡敬仲胸口一鬆,仿佛一块千斤巨石被人搬开,神智渐渐恢复。他手臂动了一下,发现自己已经换上衣物,而且颌下痒痒的,似乎有鬍鬚……蔡敬仲有些发怔,随即意识到那只是黏上去的假鬍鬚。他露出一丝苦笑,自己终究只是残余之人,即使身为中常侍,制作了无数器具,仍然不免被人背後讥笑。


蔡敬仲睁开眼睛,只见面前放着一张几案,一个年轻男子托着下巴,手肘撑在几上,正笑眯眯看着自己。他长相称不上英俊,但也不难看,尤其是他颌下没有留鬚,让蔡敬仲觉得心里舒服一些。


“是你?”


“哈,我跟你打招呼的时候,你连眼睛都没抬,我还以为你都没听见呢,没想到你居然还能认出我来。既然这样,我就不用自我介绍,咱们说正事。”


蔡敬仲心下冷静异常,他留下自己性命,无非是想从自己嘴里打听消息,自己连生死都不放在心上,难道还在乎这些吗?


蔡敬仲垂下眼睛,听见他清了清嗓子,知道他要开口劝说自己。自古除死无大事,自己既然为太后效命,死又何妨?毕竟这是汉国的天下,得罪了太后,只有死路一条。他倒是好奇,这个年轻人能说些什么?他会用什么来打动自己呢?金钱?珍宝?甚至小相公?无论他有什么筹码,也不可能超过汉国的太后。


“你想飞吗?”


那个年轻人笑眯眯问道。


良久,一直双目低垂,面无表情的蔡敬仲终于抬起脸,像看怪物一样看着那个年轻人。


程宗扬没有废话,只是拿出一个银白色的物体放在案上,轻轻一按。


一个背着巨大三角形风筝的人影出现在光球中,他在陡峭的悬崖边缘狂奔几步,然後一跃而起,像大鸟一样飞翔起来。接着三角翼变成了螺旋桨,一个戴着头盔的人坐在长着双层翅膀,像鱼一样的铁盒子里,飞上蓝天。光球越来越大,那个奇怪的装置带着巨大的轰鸣声飞来,似乎一伸手就能摸到。


蔡敬仲脸上没有丝毫波动,平静地问道:“这是什么法术?”


“不是法术。”


“是幻术?”


“也不是幻术。”


程宗扬道:“这是技术。就像造纸一样,只要发明出来,任何人都能做到。”


蔡敬仲眼睛慢慢亮了起来,但最後还是摇头,“这不可能。”


“也许你用一生也无法做出这样的飞机。但你至少可以享受研究的快乐。”


程宗扬道:“我给你建一间试验室。你可以研究任何你感兴趣的东西。”


“什么是试验室?”


“就是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的地方。那里面会有你需要各种工具,我可以保证每一件都是六朝最好的。我会给你任何你所需要材料,同时再给你建一座图书馆,搜集所有前人的研究成果和发现作为参考。而且还会给你配备助手,为你组建一支团队。不管你研究什么,不管你需要多少钱,只要你给我打个报告,说明用途,我都会尽全力满足你。哦,你不用担心买支笔都要给我打报告。试验室每年会有一笔固定的研究经费,用来保证试验室的正常运转。这笔经费嘛……每年一万金铢,你看够不够?”


蔡敬仲一字一句地说道:“这不可能。”


“老头,证明一下我的实力。”


朱老头淡淡道:“这小子坑蒙拐骗,很有几个臭钱。安全你也不用担心,江州是他的。”


“江州?”


程宗扬介绍道:“这位是星月湖八骏的五爷,雲骖卢景。”


蔡敬仲根本就没答理卢景,直勾勾盯着程宗扬,“水泥是你做的?”


程宗扬谦虚的摇摇手,“不足挂齿,不足挂齿。”


“颗粒太粗。你们没有好的研磨机。”


程宗扬愕然,“你怎么知道是磨出来?”


“有人说是江底的淤泥,胡扯!它分明被锻烧过。”


程宗扬惊叹道:“好眼力!”


蔡敬仲看了看卢景,又看了看殇侯,最後目光落在程宗扬脸上,“你要我做什么?”


程宗扬一拍大腿,“要做的太多了!我跟你说,我有一堆的主意……”


程宗扬凑到蔡敬仲耳边,叽叽咕咕说了半晌。蔡敬仲两隻眼睛越睁越大,失声道:“这不可能!”


“大哥,你能说点别的吗?”


蔡敬仲站起身,“什么时候走?”


“不急!不急!这边的事还没办完呢。”


朱老头揶揄道:“小蔡子,你不抱姓吕那娘儿们的大腿?”


“谁?”


蔡敬仲怔了一下,然後想了起来,“哦,我给太后写封书信。”


“千万别!”


程宗扬赶紧拦住他,“你在宫里好好当你的差,真要觉得过意不去,等走的时候告诉她一声就得。”


“还得一个月?”


蔡敬仲皱眉。


“没那么快。”


程宗扬惭愧,“恐怕得三五个月。”


蔡敬仲想了一下,拍板道:“两个月。不能再拖了。试验室的事要紧。”


程宗扬觉得自己好像挖了个坑,把自己给埋了进去,但看着蔡敬仲殷切的眼神,拒绝的话实在说不出口,最後硬着头皮道:“那就两个月。到时候就算我走不了,也要把你先送回去。”


蔡敬仲满意地点点头,“试验室的式样图有吗?”


“……恐怕还没有。”


“那我来画吧。”


“好。”


“试验的工具?”


“你列出单子,我保证全给你买来。”


“要做你刚才说的铁皮,需要一处矿山。”


程宗扬吐出一个字,“买!”


“不用了。”


“大哥,你一句话说完行不行?”


“刚开始,省一点。离江州最近的铁官在哪儿?哦,山阳。山阳的铁官徒好像有些不安分。我来想办法,让他们动动。”


蔡敬仲一边说一边起身,就这么自说自话的走了。


程宗扬一脸茫然,“他什么意思?”


卢景道:“我听着他好像是打算让山阳挖矿的刑徒闹什么事?”


“暴动?”


“有点。”


“这是乱臣贼子啊!”


程宗扬抓住朱老头,“大爷,这货靠谱吗?”


“难说。”


朱老头低声道:“这些阉人,很多都是疯癫的。你看着没事,其实很可能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说话间,蔡敬仲又转了回来,“团队我找谁?”


“冯源,冯大法。”


“哦。”


蔡敬仲转身就走,然後又回过头,“去哪儿找?”


程宗扬尽力忍住扶额的冲动,温言道:“你先回去休息,我让他去找你。”


“也好。”


蔡敬仲打了个转,又拐回来,“工钱是你给吧?”


“我不给行吗?”


“我给也可以。我还有一点积蓄。”


蔡敬仲想了一下,“我以後是不是不用回来了?”


“大概吧。”


“既然不回来,那我就找人再借一点。”


这是不打算还了吧?程宗扬赶紧道:“工钱我全包。借钱这事太败人品,咱们就别幹了。”


“少借一点吧。研究是很花钱的。反正我是太监,早就绝後了,不怕报应。真不行,以後挣了钱再还他们。”


“不用吧……”


“借一点吧。”


“不好吧……”


“少借一点。”


“真不用了……”


“就借一点。”


“……大哥,你看着办吧。”


“好。”


蔡敬仲终于没再回头,剩下三个人面面相觑。卢景道:“这就是你说的文明人的方式?”


“这是意外。”


程宗扬诚挚地说道:“这种人真不多,我觉得很珍贵。”


“珍不珍我不知道。贵是够贵的。每年一万金铢啊,他值这价吗?”


程宗扬神情笃定,“绝对值!”


卢景摊开手,表示对此没有意见。接着他转过话题,“姓唐的又来了。”


“他说什么了?”


“说有一笔大生意,让我多找几个人一起做。”。


第七章。


卢景提到的大生意让程宗扬警觉起来,“不对!他在设套!”


“没错。吕冀和吕不疑准备灭口了。故意拿个大生意当借口,想把我的人引出来。”


“五哥怎么回他的?”


“我告诉他,多大的生意我都敢接。”


“好!”


程宗扬抚掌道:“倒要看看他的胃口有多大——什么生意?”


“七千金铢,买建威将军韩定国的人头。”


“七千金铢?他值这价吗?”


“如果能换来我们的人头,肯定值了。”


卢景道:“我接到生意,去打听韩定国,却在驿馆外遇见拉胡琴的盲老头,于是跟着上了北邙。既然找到了盲老头的下落,我今晚就带小胡姬去见他,弄清楚最後两个人是谁……”


“不用了。”


程宗扬道:“这件事很快就能水落石出。但我现在没有十全的把握。等我见过那个人,再告诉你。”


“那好。”


卢景没有再追问,起身道:“我去打听建威将军的底细,看怎么把这七千金铢捞到手。”


朱老头道:“算我一个!算我一个!”


“什么钱你都敢要啊?五哥,你们一道去吧。盯着这老头,免得他又溜去斗鸡。”


程宗扬耐心在观中等候。卓雲君去接待几位城中来的贵妇,没有过来陪他。那些贵妇衣食无忧,前来问道,一小半是对出于对道术的好奇,倒有一多半是为了打发时间。卓雲君只随口应酬,遇到无伤大雅的关节,也偶尔点拨一二。她身为太乙真宗教御,只言片语就足以令她们受用无穷,可这些贵妇不过是藉此消磨时光,都浅尝辄止,没有一个肯用心的。


天过午时,她一名心腹弟子悄悄进来。卓雲君心下会意,向诸人道了一声失陪,亲自去禀告主人。


“终于回来了。”


程宗扬站起身,“你去忙吧。”


“是。”


卓雲君轻轻退下。


程宗扬整了整衣物,然後拿起包裹,往合德的住处走去。


合德侧身跪在榻旁,拿着一隻汤碗,用银匙一勺一勺喂嬷嬷喝药。程宗扬在门外欣赏着她优美的侧影,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赵合德?”


合德纤手一颤,险些把汤药泼出来。她转身看着程宗扬,明媚的美眸中充满戒备,手里紧紧握着那把银匙,就像握着一柄匕首。


程宗扬笑道:“你跑那么快,我追都追不上。”


说着把包裹放在案上,“看看东西丢了没有。”


合德努力露出冷漠的神情,颤声道:“你……你认错人了。”


“那这个是你丢的吗?”


程宗扬拿出一块玉佩,在手中晃了晃。


合德失声道:“怎么在你手里?”


程宗扬道:“你总算承认了。我应该叫你赵姑娘呢,还是叫你赵婕妤?”


“不……不是我……”


榻上的妇人叹了一声,“程公子不是恶人,如今我们已经山穷水尽,以後之事,还要请程公子援手,哪里还用隐瞒?”


合德红着脸低下头。


妇人咳嗽两声,然後道:“老身江映秋,乃长秋宫女傅。”


“原来是皇后宫里的女官,失敬了。”


江映秋苦笑道:“公子不动声色,看来早已知道老身的来历了。”


“我只是瞎猜。毕竟这么多宫里的器具,一般人见都没见过,怎么会平白在荒山里出现?”


江映秋点了点头,“这位是皇后娘娘的胞妹。名字你已经知道了。”


“难怪这么美貌。”


程宗扬笑了一句,然後道:“这些都是皇后娘娘的赏赐了?”


“是天子的赏赐。”


江映秋道:“娘娘入宫之後,一直思念亲人。天子感念皇后娘娘的思亲之苦,因此下诏,命老身将赵姑娘接入宫中。”


“可是路上出事了?”


“老身接到赵姑娘,便发现有人欲行不轨,因此先遣散小婢,我主仆二人乔装打扮,绕道进入洛都。不料到底被奸人盯上,窃走天子所赐的信物。老身也受了伤,难以行走,只好入邙山休养。赵姑娘去过宫廷几次,但她没有信物,又不认得宫里的人,连大门也进不去。”


江映秋咳了口血,凄然道:“老身死不足惜,只可惜辜负了天子和娘娘的一片苦心。程公子,若你能往宫中禀报一声,此恩此德,老身永志难忘……”


程宗扬叹道:“我是很想帮你们。可到了这时候,你说话还不尽不实,你让我怎么帮?”


江映秋抬起泪眼,哽咽道:“公子何出此言?”


“谁这么大胆,敢劫皇后的亲妹,天子未来的嫔妃?何况以你的修为,整个洛都能打伤你的也不多吧?能出动这种高手,难道是你轻描淡写的几个小蝥贼?赵姑娘没有信物不能入宫,但她只要在宫门前说一句,难道还怕谒者不禀入长秋宫吗?她为什么不敢亮出身份呢?她每次去宫廷,是想入宫去见姊姊,还是等天子的车驾出来,直接面见天子呢?”


江映秋沉默半晌,然後咯咯笑道:“程公子果然是聪明人。老身并非有意相瞒,实是此事太过骇人听闻,怕公子起了畏惧之心。”


“你担心我因为害怕,不给你们帮忙,偏偏不怕我不知深浅被你害死。一点诚意都没有,我看这事不用谈了。”


程宗扬作势要走,江映秋连忙道:“请公子恕罪。只因阻挠赵姑娘入宫的人身份太过显贵,老身才不敢直言相告。既然公子对我等动了疑心,老身自然不敢隐瞒。”


“你说吧,我听着呢。”


“公子可知道吕氏?”


“后族啊,谁不知道?”


“公子可知道吕氏为何被称为后族?”


“皇后出得多。汉国的皇后、太后,一多半都是吕氏族人。”


“正是如此。”


江映秋道:“当日天子成亲,太后原本属意吕氏,天子却一意孤行,立了赵娘娘为皇后。太后虽然气恼,却也无可奈何。只是娘娘虽然受天子宠爱,可至今未有身孕。年初吕氏送了一个女儿入宫,被封为美人,若是她先诞下皇子,将来母以子贵,太后之位只怕又落到吕家头上。因此娘娘起意,想召胞妹赵姑娘入宫,一同服侍天子。”


江映秋叹道:“娘娘天生丽质,自己一人便受尽天子宠爱。一旦妹妹再入宫获封,姊妹二人专宠後宫,其他的妃嫔只怕连天子的面都见不到。因此吕氏闻讯便派出死士,不仅是阻止赵姑娘入宫,更要取她性命,以绝後患。也正是因此,赵姑娘才不敢表明身份,吕氏在宫中经营多年,眼线密布,只怕说出身份,便再没有见到姊姊的机会。”


“这么说来,当日在上汤,吕冀就是冲着你们去的?”


江映秋脸色大变,赵合德一张玉脸也瞬间涨通红。她们有意无意回避了在上汤的经历,实在是当日所见所闻难以启齿,没想到被这个年轻人一口道破。


程宗扬叹了口气,“我不但知道你们夜宿上汤,还知道你们用来冒充合德身份的那个小婢,已经被吕家的人追上杀死。而且当日在上汤脚店住宿过的拳师、书生、贩朱砂的商人、游女、三名脚夫、店主一家……全都被吕家的人杀光了。江女傅,你能逃过他们的追杀,我实在很佩服你。”


赵合德惊道:“怎么会这样?”


程宗扬同情地看着她,“宫里的事,可比你想像得可怕得多。不仅有台上的荣华富贵,还有台下的血雨腥风。”


赵合德脸色时红时白,忽然捂着脸往外奔去。江映秋焦急地说道:“快!快拦住她!不要让她被吕家的人看到!”


程宗扬闪身追了出去。


赵合德跑到观後,伏在一块青石上痛哭失声。


她哽咽道:“不要过来……”


程宗扬很清楚女人说的“不要”有几种涵意,他只当没听见,走过去递上一条帕子。


“跟宫里的鲛帕比不了,但这是我自己买的,还没用过,乾净的。”


赵合德接过帕子,捂在眼上,嘤嘤地哭泣着。


“哭吧哭吧。”


程宗扬安慰道:“都哭出来就好了。”


赵合德哭了小半个时辰,才渐渐止住哭声,囔着鼻子道:“我不想入宫。我想回家。”


“不想入宫就不入。那地方,还是离远点看比较好。”


“我想见姊姊。”


“呃……”


赵合德凄然道:“我和姊姊从小相依为命,我们的父亲,其实是养父。为了挣钱,让姊姊去跳舞。好在姊姊跳舞跳得好,经常能得到赏赐,他才没有把我们卖掉。後来姊姊入了宫,又当了皇后,我们都不敢相信。父亲整天在外面吹嘘,後来被人打了一顿,在床上躺了半年才好,就不敢再说了。”


“嬷嬷来接我的时候,父亲很生气,说别人的女儿当了皇后,都要封侯,赏赐田庄、奴婢。可姊姊除了给点钱,什么都没有,让他出去被人看不起。所以不许我去。嬷嬷又给了他一笔钱,他才答应。”


“我一想到入宫能见到姊姊就很开心。可嬷嬷说,有坏人不让我入宫去见姊姊,让我和小婢分开走。後来到了上汤……”


赵合德身体颤抖起来,“嬷嬷什么都不肯说。但我听到,她们……她们都是宫里的妃子……我听到她们叫那个胖子侯爷,他的眼神我一辈子都忘不了。他看着那些女人,就像看在狗马。我害怕极了,不知道姊姊是不是也和她们一样。嬷嬷对我发誓,说姊姊在宫里备受尊崇,是整个汉国的女主人。除了太后,世上没有哪个女人比她更尊贵。”


“嬷嬷带着我悄悄离开脚店,不小心失落了很多东西。可那些人还在追赶我们,刚一进城,嬷嬷就被他们认出来。我们好不容易逃出洛都,躲进邙山,嬷嬷也受了重伤……”


“我真不想入宫……我好害怕变成那种样子……”


程宗扬温言道:“你会写字吗?”


赵合德抬起红肿的眼泪,泪眼模糊地看着他。


“如果会写字,就写封信,我想办法带给你姊姊。”


赵合德赧然道:“奴家不会……”


“那你有什么东西能当信物吗?”


赵合德想了想,提起裤脚,从白玉般的脚踝上取下一条银链,上面带着几个小小的铃铛。


“这是姊姊在公主府跳舞时得到的赏赐,本来是一对,姊姊把其中一条送给了我。”


程宗扬接过银链,“那好,你想想有什么要说的,我帮你带话进去。”


“我……我说不出来……”


程宗扬也不勉强她,“那我先帮你报个平安吧。”


赵合德鬆了口气,羞赧地低声道:“多谢公子……”


昨日浓雲密布,却始终没有下雨,此时乌雲散开,化作天边片片晚霞。赵合德本来就是绝色丽人,肌肤白腻透红,柔润如玉。此时被霞光一映,更显得娇艳无比。


程宗扬心头微动,禁不住在她脸颊上啄了一口。


赵合德一手掩住面孔,“你……”


“失态!失态!”


程宗扬连忙道:“我一时没忍住。”


赵合德默默低下头,一言不发的离开。


卓雲君从廊後出来,轻笑道:“小丫头还不解风情呢。”


程宗扬揽住她的腰,“你以前还不如她呢。现在这纤腰一扭,满腰满臀的风情万种。”


卓雲君娇声道:“都是紫妈妈和主子调教的好。”


程宗扬捏了捏她丰腻的臀肉,“这马屁拍得真不错。”


卓雲君柔声道:“主子,今晚就留在观里,好好调教奴婢好么?”


程宗扬叹了口气,“算了。死丫头还在洛都,不知道打谁的主意呢。我怎么能安心待在这里?”


“那……奴婢给主子准备一辆马车,”


卓雲君娇媚地说道:“主子一边在车里弄奴婢,一边赶路,两不耽误,如何?”


程宗扬揉弄着她柔滑的雪臀,在她耳边道:“你这几天是不是排卵期?”


“唔?”


“你离下次癸水还有多久?”


卓雲君红着脸道:“还有半月。”


“那就对了。排卵期就是你的身体开始准备受孕,今晚你要是侍寝,会有很大机率被我弄大肚子。”


卓雲君流露出几分少女般的娇羞,身子迅速变得火热。


程宗扬看着她的小腹,忽然想起了什么,“你去给我画道符。”


卓雲君讶然抬起头,“什么符?”


“随便。只要漂亮就行,越漂亮越好。”


卓雲君没有再问,只道:“奴婢这便去画。”


忽然一块玉佩掉在地上,发出一声脆响,赵合德一手掩住嘴巴,“我……我不是故意的……”


“没事。”


程宗扬搂着卓雲君走到她面前,“玉佩没摔碎吧?”


赵合德手足无措地摸摸鬓髮,“没……没有……”


程宗扬笑道:“你又不是小孩子,用得着这么害羞吗?”


“可是卓教御……”


卓雲君温婉的笑道:“卓教御也是女人啊。将来你也会遇到一个男人,愿意为他做任何事。”


赵合德看着脚尖,喃喃道:“我才不会……”


卓雲君笑道:“要不要打个赌?”


她翘起小指,“我们拉勾。”


赵合德大着胆子伸出小指,与卓教御勾在一起。


“好漂亮的小手。”


卓雲君呵气如兰地轻笑道:“小妹妹,你输定了呢。”


“行了,别逗她了。”


程宗扬道:“你来有什么事?”


“是信物……”


赵合德捡起玉佩递过来,“这是姊姊给我的。”


程宗扬接过来随手一抛,把那块玉佩远远丢下山坡,没入草丛。


赵合德瞪大眼睛,不知道他为何把这件信物随随便便就丢掉了。


“从今往後,你不用再沾什么宫里的东西。”


程宗扬理所当然地说道:“你要喜欢玉佩,我给你买。”


“我才不要买,我是……”


赵合德不知道该怎么说,最後一跺脚,“我不跟你说了。”


卓雲君望着她娇俏的背影笑道:“主子是打算收了她吗?”


“不是我打算收她。而是除了我这里,她已经没地方可去了。”


程宗扬感叹道:“她运气够好才遇到我啊。”


卓雲君笑道:“奴婢也觉得是。”


……


卓雲君终究没能和主人同车而行,她要留在观里安慰合德,万一出现意外也好有人照应。程宗扬只好自己一个人返回洛都。就在下山途中,他遇到一个人。一个女人。


那女子年约四十,皮肤仍然白皙光滑,但眼角已经有着细密的鱼尾纹。她双手握在一起,就那么站在山路中央,神态从容自若,就像一个大户人家主持中馈的主妇,斯文有礼而富有教养。


程宗扬奇怪地看着她,正准备擦肩而过时,那妇人开口道:“程少主,请留步。”


程宗扬停下脚步,“你找我?”


“奴家自晨间少主进山,就在此等候,终于等到了少主。”


那妇人微笑道:“奴家姓闻。”


程宗扬瞳孔微微收缩,“闻姨?”


“难得程少主也知道妾身。妾身闻清语,黑魔海汉国主事。”


“你找我什么事?”


“有件事,想请少主拿个主意。”


闻清语扶了扶鬓脚一支火红的木芙蓉,好整以暇地说道:“我们在汉国的两位执事,昨日被紫姑娘杀了。他们得罪了紫姑娘,原也该死,只是大祭之日在际,届时巫毒二宗同祭魔尊,按规矩是不能擅动刀兵的。”


“你搞错了吧?”


程宗扬一脸惊讶地说道:“你们不是不让紫丫头列入门墙吗?她现在还不是黑魔海的门人,什么规矩都套不到她头上吧?你们要想让她讲规矩,先让她入门啊。”


“话虽是这么说,但紫姑娘也与本门弟子无异……”


“咱们就别睁着眼说瞎话了。差远了好不好?大祭都不让她参加,结果把她惹毛了吧?西门那小子被她切成两半,现在又死了两名执事,你们傻眼了吧?我跟你说,凭我对死丫头的了解,你们後悔是正常的。现在後悔可是有点晚。”


“奴家只是想请少主转告紫姑娘,该罢手时且罢手。”


“这我可打不了保票。不怕你笑话,我们家的事一般来说都是她说了算。她要不愿意停手,我跪下来求她都没用。”


“少主太过谦了。”


“一点都不谦虚,我们家的事你们不太了解。这么说吧,我们家天最大,紫丫头第二,雪雪你知道吧?就是她养的那小狗,我们两个第三。”


闻清语微笑道:“少主不必再费心思了。奴家既然来见少主,自然有十足的把握。既然少主不肯相助,只好请少主到敝处做几天客,等紫姑娘来的时候,我们好跟她商量。”


“去你那里做客?”


程宗扬笑道:“你陪我吗?”


话音未落,程宗扬袖中便飞出一道寒光,朝闻清语腰间刺去。闻清语身形微微一闪,避开珊瑚匕首的锋刃,然後身後飞出一杆长戟,月牙状的戟钩切向程宗扬的手腕。


程宗扬闪身後退,一边用衣袖遮住面门。一道诡异的光芒落在他袖上,随即燃烧起来,发出暗紫的光芒。


程宗扬匕首一转,切下着火的衣袖,然後微微蹲下,像一头豹子一样,浑身每一块肌肉都充满精力。


一名顶盔贯甲的壮汉从闻清语身後出来,他身材不高,肌肉却十分坚实,脖子又粗又短,两腮生着钢针般的鬍髭。


闻清语道:“紫姑娘杀过本宗两名执事,在墙上留下字迹,指明要杀这位韩将军。”


“这是栽赃!”


程宗扬一口咬定,“死丫头根本不识字。”


闻清语鬆了口气,“奴家还怕冤枉了紫姑娘,如此一来就可以肯定了。墙上留书之人韩字不会写,只划了一个圈代替。想来应该是紫姑娘的亲笔了。”


“划了个圈,你们怎么知道就是韩字呢?”


“因为前面还有『建威将军』四字。”


程宗扬盯着那壮汉,“韩定国?”


那大汉哼了一声。


程宗扬忽然道:“我跟你单挑!谁敢插手,谁是孙子!”


韩定国呸了一声,舞戟朝程宗扬杀来。与此同时,一个瘦长的身影从树上出现,他拿着一块紫色的水晶,口中念念有辞。


闻清语道:“赤凫!留他性命!”


脚底的山石仿佛突然间变成空空的洞穴,程宗扬脚下一晃,险些摔倒。韩定国长戟卷地扫来,戟弯幻化出无数重影。


程宗扬腾空而起,地上却仿佛涌出无数无形的藤蔓,将他的手脚层层缚住,刚跃起尺许就被拽回地面。


程宗扬拼命一滚,好不容易才避开戟锋,不由惊出一身冷汗。那个赤凫显然是黑魔海九御之一,擅长各种巫术。他和韩定国如果分开,自己丝毫不惧,可此时联起手来,威力倍增。韩定国在前攻坚,以硬对硬,赤凫则用巫术辅助,影响自己的判断。


高手对阵,生死只是一瞬。可以想像自己与韩定国贴身搏杀之时,赤凫突然施展巫术,只用让自己出招稍缓片刻,就足以让长戟在自己胸口开出一个透明窟窿。而且听闻清语的口气,他还有更狠的巫术未曾施展。


这样打下去,妥妥是十败无胜的局面。闻清语也许真不想要自己的命,但如果被她逮住,让小紫来救,自己还不如一头碰死得了。


程宗扬暴喝一声,“韩定国!你竟与黑魔海妖人勾结!程某身为朝廷命官,今日要为国除奸!拿命来!”


大喝声中,程宗扬从腰间掏出一支手指粗的细管,迎风一摆,赫然变成一根长逾两丈的尖矛,直刺韩定国的眉心。


韩定国见那细矛来得诡异,不敢硬挡,往侧方一滚,避开矛锋。


程宗扬挥出钓鱼竿,只是恐吓对手,长竿刺出的同时,竿梢的鱼线无声无息地划过半个圈子,飞向远处的赤凫。


那鱼线本来就细如髮丝,又是透明的丝线,破空之际没有半点风声,长度更是达到超乎想像的四丈,等赤凫惊觉过来,鱼线已经缠住他的手腕,接着程宗扬抬臂一扯,细韧的鱼线像刀锋一样切开赤凫的皮肤,鲜血狂喷而出。


赤凫手腕剧痛,连手背的筋腱也被切断,手指顿时失去力道,指间的紫水晶随即滚落下来。


闻清语拔下簪子,凭空一划,一道劲气飞出,挑中鱼线,发出“铮”的一声震响。


“闻姨好雅兴,这时候还有心情弹琴,没看到你手下的腕动脉都切断了吗?你再弹一会儿,这野鸭子可就死透了。”


闻清语面沉如水,在仙姬主持下,黑魔海一贯注重收集对手的资料。这位程少主的卷宗有厚厚一叠,除了仙姬不置一辞,其他与他打过交道的人,对他的评价都不高。认为他虽然与星月湖大营交往极深,但秉性更接近于那些唯利是图的晴州商人。再刻薄一些,更会说他贪yín 好色,懦弱无能。可没想到自己一交手,才发现此人如此难缠。嘻笑嘲讽,撒泼耍赖,吹捧喝骂,样样俱全。虽然己方实力远胜于他,却被玩弄于掌股之上。


闻清语叱道:“魔卫!”


黑暗中跃出几条身影,朝程宗扬杀来。


等的就是这时候!程宗扬看准方位,挥手收回鱼竿,飞身跃入林中。


两名魔卫冲入林中,接着同时发出一声惨呼,掷刀捂住喉咙。却是程宗扬逃命时将鱼线绷在两树之间,高度设得十分阴险,两名魔卫刚追上去就着了道,险些被鱼线割断喉咙。


韩定国长戟一扬,切断鱼线,衔尾追去。


程宗扬丝毫不顾及腹内的伤势,拼命催动丹田的气轮,一路直奔上清观。


一刻钟後,上清观的精阁已然在望,但一个身影如影而至,转瞬便追到他身後。


程宗扬立刻改向,头也不回地往侧方掠去。闻清语一掌拍出,却扑了个空。旁边长草摇曳,程宗扬已经钻入草丛中不见踪影。


韩定国持戟往地上重重一敲,然後发出一声唿哨。一名魔卫牵着獒犬上前,嗅着程宗扬的气息一路追踪。


半个时辰之後,程宗扬在一棵大树下停住脚步,然後手足并用往树上攀去。半个时辰中,他三次试图接近上清观,都被拦截,虽然杀伤两名魔卫,背上也被人击中一棍。更麻烦的是韩定国从军中带来四条獒犬,让自己藏无可藏,即使躲到树上也会被闻到气息,连停下来喘口气都办不到。


程宗扬刚爬到树上,一条獒犬便追了过去,对着树巅狂吠。程宗扬调整好角度,然後抬手一提,鱼线编成的绳套从树下飞出,准确地套住獒犬的脖颈,接着把百余斤重的巨犬硬生生提了起来。


獒犬四肢在空中拼命挣扎,牵绳的魔卫绳索险些脱手,他本能地扯紧,拼命往下拽。那条獒犬脖颈被鱼线勒住,鲜血像瀑布一样流淌下来。等旁边的魔卫赶来攀上大树,才发现树上早已人踪杳然,只剩下一根鱼线绑在树干上。


程宗扬喉头发甜,啐了一口血沫。身後的犬吠声越来越近,不等自己穿过这片草丛就会被追上。


程宗扬拿出只剩下空杆的鱼竿,试了试强度,然後转身往山林边缘掠去。


程宗扬刚掠出十余步,一片水波般的火光蓦然亮起,将周围的林木蒙上一层幽蓝的光芒。光线虽然黯淡,但处于火光中央的程宗扬,已经无处遁形。


赤凫用左手托着紫水晶,面无表情地盯着他。韩定国持戟而出,踏入火光,沉声道:“你不是要与本将军单挑吗?来啊!”


闻清语道:“程少主何苦如此?”


後面的魔卫影影绰绰,将这处断崖团团围住。


这是邙山断崖中最宽的一处,两岸的距离超过七丈,即使一个处于颠峰的六级通幽境高手,也不可能一跃而过,何况程宗扬已经是强弩之末。


程宗扬站在火光中,胸口起伏着,发出带着血腥气的喘息。眼看韩定国越走越近,程宗扬忽然转过身,义无返顾地往断崖狂奔过去,速度越来越快。


众人都看呆了眼,没想到这小子这么玩命,竟然宁愿跳崖,也不去黑魔海在汉国的分舵做客。


闻清语突然叫道:“不好!拦住他!”


说着飞身而出。


在距离悬崖还有两丈的距离,程宗扬双手忽然一伸,一根细细的鱼竿笔直伸出,抵住崖边一块突起的岩石。程宗扬将竿尾顶在腹部,脚下丝毫不停。柔韧的鱼竿迅速弯成弧形,接着程宗扬猛地纵身,几乎变成圆形的鱼竿猛然弹直。凭藉着鱼竿的弹力,程宗扬身体高高飞起,往对岸落去。


韩定国握住一块拳头大的石头,暴喝一声,振臂挥出。石块划过一条弧线,击在程宗扬背上。程宗扬背後的衣服猛然绽开,带着石块的冲击力落在对面的悬崖边缘。


程宗扬扑倒在地上,像昏厥一样一动不动。一盏茶工夫後,他勉强撑起身,跌跌撞撞没入林中。


黑魔海众人神情冷峻,良久闻清语才开口道:“走吧。”。


第八章。


程宗扬扶着树木,勉强迈动双腿。他丹田的真气已经消耗殆尽,失去平衡的气轮一片混乱,随时都可能崩溃。忽然他脚下一空,整个人都陷入地下。草根带着泥土从头顶倏倏落下,几乎将他埋住。


程宗扬定了定神,才发现自己不小心踏到一个盗洞,盗墓贼用浮土将洞口虚虚掩了一层,结果把自己陷了个正着。


盗洞斜着向上,离洞顶有一两丈的距离——这点高度平常自己只用一跃就能出去,然後此时想爬到洞顶,却比登天还难。


身下泥土一动,又往洞底滑下半截。程宗扬索性收拢身体,顺着盗洞一口气滑到洞底。


洞内的空气浑浊无比,但程宗扬随即闭气,转入内呼吸。他躺在潮湿的坟墓内,浑身再没有一丝力气。韩定国砸中自己背後的一击力道并不算十分强劲,然而却在自己真气耗尽的关口,护体的真气形同虚设。结果这并不强劲的一击,造成的後果却十分严重。不仅经脉受创,丹田的气轮更是彻底失去平衡。


无论程宗扬如何催动真气,都无法阻止气轮彻底走向混乱。他感到自己的修为以惊人的速度崩溃,短短一刻钟内,就从第五级的坐照降到第四级的入微,又从入微降到第三级的生象、第二级的内视,一直降到最初的筑基。就像一座大厦从顶部开始坍塌。


程宗扬所有的努力全告失败,再没有任何手段阻止修为的丧失,索性不再理会。这下倒是省事,直接掉到坟墓里,也算死得其所。程宗扬并不担心自己会死在无人知晓的地方。死丫头肯定会翻遍整个邙山,把自己找出来。自己该给她留句什么话呢?死丫头识字不多,写得太长她也懒得看。那就写短一点,比如“把剑玉姬送来给我殉葬。”


说不定死丫头一高兴,还会多送给自己几个御姬奴……不对啊,难道剑玉姬也是御姬奴?泉玉姬、凝玉姬、剑玉姬……剑玉姬为什么会成为巫宗主使呢?莫非她只是一个傀儡,或者工具……


程宗扬脑中的波动渐渐消失,意识陷入混沌。


就在此时,他最初的筑基也开始崩溃。


所有的修为彻底崩溃之後,随之而来的就是死亡。然而生机断绝的同时,一缕平和舒缓的气息从丹田深处升起,然後像烟雾一样散开,融入已经空无一物的丹田之中。接着,一个漩涡一样的气旋隐约显出雏形,随着他的呼吸渐渐变得清晰。


那隻气旋与从前完全不同,它有两个旋涡,一反一正,就像一隻不停流动的太极图。他的生死根彻底与气旋融为一体,一生一死,构成漩涡的两个中心,两股性质截然相反的气息水乳交融,而又泾渭分明,绕着两个漩涡此消彼长,流转不息。


程宗扬深深陷入昏迷之中,然则他每次呼吸,丹田内的气旋就壮大一分,但由于他已经意识全无,修为始终停留在筑基期,只是境界越来越稳固。


长夜过去,阳光从东方升起,逐渐西移,当又一个傍晚来临,程宗扬身体终于一动,他第一个反应不是睁开眼睛,而是展开内视。


内视的情形使程宗扬大吃一惊,自己虽然只停留在筑基期,丹田的气旋却膨胀到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步。如果说原来的气轮是一片水洼,现在的气旋就是一片汪洋大海。只不过由于境界太低,气旋中充满了杂质,真气也远谈不上精纯。


程宗扬挺起身,背後顿时一阵剧痛。他盘膝坐好,然後引导气旋开始冲击境界。对于如何晋升修为,程宗扬已经轻车熟路,但这一回刚开始冲关,程宗扬就发现自己的真气远比以前雄浑,仅仅一个呼吸,修为就攀至筑基巅峰,突破到第二级内视的境界。


筑基、内视、生象、入微、坐照……短短一个时辰,程宗扬已经重新经历了修为从无到有,直至攀升到第五级坐照境巅峰的整个过程。重新恢复的境界比从前更加稳固,真元也更加旺盛。而一阴一阳相辅相承的气旋,则让他真气的运行和施展达到一个崭新的境界。


程宗扬并没有急于离开,他催动真气,一遍一遍沿着大周天的路线运行,涤荡着真气内的杂质,将闭塞的经脉一一冲开,直到伤势尽复,气海满溢,才破墓而出。


外面已经是月上中天,秋虫的鸣叫声落入耳中,就像用肉眼去看手上的掌纹一样,层次分明。


丹田中的阴阳鱼和生死根已经消失无踪,就像从来没有存在过一样。但程宗扬知道,它们仍在自己体内,只是与气旋融为一体。当自己需要时,它们随时都会出现。


程宗扬轻轻一跃,掠上两丈高的树枝。山下的洛都城大半都已被黑夜覆盖,但在青楼密布的乐津里,权贵雲集的西城诸坊,都有不少地方亮着璀璨的灯火,犹如夜空的繁星。


自己从来没有这么强大过,只差一线就能进入到另一个全新的境界。但程宗扬并没有踌躇满志,或者雄心万丈。他只感到一种从容,就像自己的命运终于能够由自己把握。


程宗扬发出一声长啸,声振林野,然後流星般往山下掠去。……


程宗扬突然在院中出现,把值夜的敖润吓了一跳,“程头儿,你怎么了!”


程宗扬浑身是土,衣物背後还破了一个大洞,就像刚从土里刨出来一样。如果不是他精神健旺,神态从容,敖润都觉得他是炸尸了。


“摔到个土坑里,弄了一身的土。桶呢?打点水我洗洗。”


敖润摇着辘打了桶水,程宗扬脱了髒衣服,光着膀子在院中洗浴。


敖润道:“程头儿,你昨天去哪儿了?我们找了你一天都没见人影。”


“一点小事,已经处理完了。这两天有什么事?”


“多着呢。雲家派人来了,我在社里见的面,说雲三爷这两天就要来洛都。林清浦传过一次水镜。倒没说什么,只是报了这些天的账目,冯大法都已经记下来了,就放在你房里。傍晚时候,宫里的徐常侍派人来,让你明天进宫一趟。还有老东,昨天替人射覆,赢了一笔钱,来找你喝酒,顺便问问哪里有便宜的房子出租。”


“他问这个幹嘛?”


“老东刚跟老婆离了,家里的东西有一样算一样,全给了老婆,只穿着一件衣服就出来了。咱们院里事儿太多,我没敢留他。临出门正好遇到朱老头,嘀咕什么斗鸡,老东一听,就扯着他去斗鸡了,这会儿还没回来呢。”


“四哥有消息吗?”


“还没回来。不过郭家的人也没动静。衙内说一人做事一人当,要去给郭大侠的外甥偿命,被哈爷揍了一顿才老实。”


“打得好!这小子就是欠揍!卢五哥呢?”


敖润一拍脑袋,“差点儿忘了,他还在里头等你。”


“幹!你不早说!”


程宗扬抹着身上的水匆忙回房,卢景正在客厅里,双方一见面,顾不上打招呼,便异口同声地问道:“见到紫姑娘了吗?”


话出一口,两边都有点泄气。程宗扬打起精神道:“放心吧。只有那丫头欺负别人的,没人能欺负她,用不着担心。五哥,你等到现在,不会只为了问这句话吧?”


“我见你一天多没回来,以为是有了紫姑娘的消息,就等得久了点。”


“消息倒是真有一点。不过有点复杂,还是先说你的事吧。”


“行。关于韩定国,”


卢景道:“这肯定是个圈套,但韩定国这个人很有意思。他是从边军一路积功升至建威将军,生性残忍好杀。几次与濮人交战,都有屠村的记录,因此一直没升上去。这人虽然残忍,胆子却极小。据说为了防备有人行刺,连睡觉都穿着铠甲,平日深居简出,身边总有大批护卫。总之这个人很不好杀。”


“再不好杀,也必须要杀。而且必须要尽快杀。”


卢景有些诧异,吕冀和吕不疑出钱请他刺杀韩定国,他和程宗扬都已经认定这是个圈套。因此他的计划中,韩定国的生死无关紧要,重点是怎么将计就计,对付吕家。没想到程宗扬却突然对韩定国起了杀心。


“我的消息正好与韩定国有关。”


程宗扬道:“首先,他是黑魔海的人。”


“难怪!我还以为他是吕氏的人,若是黑魔海的人就能解释得通了。吕家选他当目标,多半也知道他与黑魔海的关系,让我们出手,是驱虎吞狼之计。无论我们谁输谁赢,吕家都能坐收渔利。”


“这次吕家的渔翁之利,不能不让他们收。因为还有第二条:他是紫姑娘要杀的人。”


程宗扬说了自己昨天的经历,卢景不禁动容,“紫姑娘点名要杀他?”


“我也不知道紫姑娘为什么这么幹。但她说要杀人,肯定是要杀的。”


卢景立刻改了主意,“这个韩定国早该死了,杀!不光要杀,还要赶在紫姑娘之前杀。免得紫姑娘再去冒险。”


“我也是这么想的。既然大家都要杀他,不如咱们先动手。”


“韩定国住在城西建威将军府。”


卢景已经把韩定国的底细摸得一清二楚,“府中共有六七十名奴仆,大都是跟他打过仗的老兵。除此之外,他还有一支卫队,一共有十二名亲卫。韩定国无论身在何处,都与这支卫队形影不离。要想取他性命,必须先解决这些亲卫。”


程宗扬道:“直接到将军府行刺,成功的可能性太低。他不可能不出门吧?有没有可能我们在路上伏袭?得手的把握更大一些。”


“他出门时极为小心,每次出行都有三辆一模一样的马车,临出门时随便挑一辆来坐,让人摸不清他究竟在哪辆车上。而且他是现职的将军,出门时除了家仆和亲卫,还会调来jūn_duì 随行保护。每次至少有一百名军士。”


这比直接闯入将军府大开杀戒还要难一些,毕竟将军府可没有上百名军士。


“在目的地动手也是一个主意。”


卢景也在琢磨,“他若去赴宴,请客的人家戒备总是要鬆懈一些,他总不能带着那上百名军士上宴席吧?这个时候机会就来了。”


“他修为比我强的有限,大致是五级巅峰。擅使长兵,贴身搏杀不知道深浅如何。”


“这样的话,只要有人挡住他的亲卫两个呼吸时间,我和老四联手,就足够杀死他。”


“这个主意不错。”


程宗扬道:“我也打听一下,看看近期他有没有什么宴会,咱们先混进去,等他一来就动手。”


两人反复商讨,敲定刺杀韩定国的细节。但真正的问题是得手之後,如何摆脱吕家的追杀?


吕家肯定知道韩定国平时府上就戒备森严,才把他列为目标,以此消耗己方的实力。对吕家而言,最好的结果是阳泉暴氏和韩定国拼得两败俱伤,最後吕家的人出现,顺顺利利的杀人灭口。


“怎么摆脱吕家的人,我倒有些想法,”


卢景道:“运气好的话,还能把他们的七千金铢给弄过来。”


程宗扬精神一振,“这个好!杀人是杀人,挣钱的事也不能耽误。”


卢景说了自己的计划,程宗扬又补充了一点细节,然後等斯明信回来,就着手刺杀韩定国。……


卢景走後,罂奴和惊理才现身出来。她们本来应该有一个人在程宗扬身边随身护卫,但这几天诸事纷杂,两个人都被派出去办事。程宗扬失踪,最害怕的就是她们,唯恐主人出事,被小紫惩罚。


程宗扬也没有多说什么,只让她们留意建威将军府,小紫既然要杀他,很可能在附近出现。然後胡乱睡了一觉,天不亮便即入宫。


头回生二回熟,这回入宫顺顺利利就到了玉堂前殿。


程宗扬笑着拱手道:“徐常侍!”


徐璜亲热地挽住他的手,“程大夫总算来了。”


程宗扬往殿中扫了一眼,今天并不是朝会的日子,殿内除了单超、唐衡两位中常侍,还多了一个陌生的面孔。


“这位是具常侍,是为天子保管印玺的。”


具瑗神情冷漠,脸上的皱纹像刀刻一样又深又密,程宗扬向他行礼,只微微点了点头,算作还礼。


程宗扬这会儿才感觉徐璜让自己买个二千石是一片好意,在宫里,六百石的官实在低微了些。人家就是不还礼,你也不好说什么。


“左常侍还没有到吗?”


唐衡道:“只怕还要一会儿。”


“那就再等等吧。”


程宗扬心里暗暗估算,除了蔡常侍以外,五名金珰右貂的中常侍都来了。他们会跟自己谈什么事呢?这样大的阵仗,自己的身份好像有点不大对等啊。


左悺未到,几人没有谈正事,便坐下来随口闲谈。忽然徐璜说道:“昨日蔡常侍找到我,私下借了一笔钱。”


“咦?”


唐衡讶道:“蔡常侍也向你借钱了?”


单超冷冷道:“他也找了我。”


几人交换了一个眼色,蔡敬仲是太后的人,单超则是天子亲信,两人素来不睦,甚至连表面工夫都懒得做,平时在殿上相见,也不理不睬,没想到他竟然会找单超借钱。


徐璜道:“他向我借五十万钱。我给了他二十万。”


唐衡道:“我也是五十万,给了他三十万。”


具瑗细声道:“他找我借六十万,我给了他十万。”


单超道:“他找我借二百万钱。我给了他一百万。”


程宗扬同情地看着他,蔡敬仲该有多恨你啊,别人都是五十万、六十万起,到你这里,张嘴就是二百万……


“老单,你有这么多钱?”


“我把宅子卖了。”


单超道:“蔡常侍既然看得起我,这钱当然要给。”


他停顿了一会儿,然後道:“而且利钱着实不错。他立了书契,敲定三个月之後归还,一本一息。正好我打算换处宅子,就把老宅盘了。”


“一本一息?”


徐璜道:“他给我开的利息,也不过五成。”


具瑗道:“我的是六成。”


徐璜大怒,“凭什么给老单是一本一息,到我这儿就剩五成了?这家伙看人下菜碟啊。不行,我得找他去!”


“不急!不急!”


众人连忙劝住徐璜。


唐衡道:“蔡常侍准备幹什么,要借这么多钱?”


众人嘀咕半晌,然後纷纷点头,“肯定是准备幹什么大事。”


“多半是做生意。”


具瑗道:“我听说他在打听各种器具,需要的数量可不少。”


唐衡道:“他做的什么生意,三个月後能有两倍的利钱?”


“管他呢。只要能拿来利钱,就是杀人放火也是他的事。”


徐璜慢悠悠道:“他要真弄出什么事来,连太后也保不住他。”


具瑗却动了心思,“这要真能赚钱,咱们也别借了,跟他合股得了。”


“不行。”


徐璜道:“若是合股,万一他说做生意赔了呢?还是借,利钱虽然低了些,但是稳妥。我得去找他,大不了再给他拿三十万,让他也给我付一倍的利息。”


唐衡道:“万一他借了钱不还呢?”


徐璜、具瑗、单超都笑了起来,异口同声地说道:“他要敢不还,咱们就拿了书契哭太后去!”


唐衡也觉得自己多虑了,蔡敬仲也是宫里有头有脸的人物,怎么可能借钱不还?他要真还不上,大伙拿着书契往太后面前一哭,少不得把太后气个半死。他是太后的亲信,真弄出一屁股屎来,还得太后给他擦。太后再迁怒,也迁不到自己这帮受害者头上。


程宗扬木着脸坐在旁边,看着他们煞有其事的议论,一肚子的笑都闷着,觉得肠子都快断了。蔡敬仲真能张嘴,见谁都敢借钱。三个月时间,五成到一倍的利息,用他中常侍的职位作担保,别说他们了,就是自己听见都得心动。


说话间,一位大貂珰匆匆进来。众人纷纷起身,“左常侍,天子叫我们来,有什么事?”


“天子让你们找个懂生意的,带来了吗?”


徐璜连忙把程宗扬推出来,“这位程大夫就是做生意的。从西邸得了官,我亲自经的手,是咱们自己人。”


“那就好。”


左悺道:“天子问,有什么生意能在三个月内赚得两三倍的利钱?”


此言一出,众人都呆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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