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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章

  难以言喻的忧伤

少荆河收回手,保持单腿跪在椅子上的姿势从后车窗看出去,正好看到司机往回走。


他再次从座椅上横过梁袈言身前,在他的那侧门边找到了安全带,拉过来给他扣好。然后自己才回身坐好,尽量坐得和梁袈言挨在一起,也找到自己那边的安全带拉过来扣好。最后伸手绕过肩膀把人揽住,如此这般,梁袈言便牢牢地固定在了他可控的范围里。


这时司机骂骂咧咧地也回了车上。


“师傅,怎么回事?”少荆河问。


他声音变得很沉,沉得像一面音色雄浑的牛皮鼓敲响在狭小的车厢里。声波在空气中振荡,就像在一阵飓风在梁袈言耳畔刮过,竟刮得他后背滚过一波又一波的颤栗。


梁袈言第一次听他用这种语气说话,低沉轰鸣的几乎就像空袭来临前拉响的警报,莫名地就让人有些胆寒。


司机本来还在自己骂个不休,听到他问话就从观后镜瞟了他一眼,发现他脸上的肌肉紧绷,线条和目光全都冷硬得扎人,顿时也不骂了,沉默了片刻才悻悻地说:


“妈的这些砂石车,车斗也不关好,掉出那么大块石头在路上,害我差点翻车!幸好我方向盘把得稳!”


其实少荆河刚才从后车窗望出去一眼就瞧见了路边那块被碾出了不少碎块。但剩下的依然是有足球大小,上尖下宽不规则的一块岩石。司机没夸张,碰到这么大块石头一个不好确实极有可能造成翻车。


但少荆河依然语气很冷淡:“既然是那么大块石头,也不在路中间搁着,您也照样能看都不看,直接就朝它压过去?”


司机一时又没话,只默默发动汽车,重新上路。


车里的空气几乎凝固了,连梁袈言都感到了紧张。


过了好一会儿,司机才心不甘情不愿地道了个歉:“对不起啊,刚看了下手机就没注意。”


感到少荆河手上忽然用力握了一下,梁袈言听到他问:“师傅,你有小孩吗?”


司机答:“有个女儿,上三年级了。”


梁袈言能感觉到身旁这具身体细微的动态,甚至听得到他深吸了口气,衬衣下肌肉瞬间绷紧,又慢慢放松。少荆河用一种平静得奇异的语调说:


“那天我妈妈就是在出租车上,因为司机接了个电话一走神,结果他们的车撞上了水泥罐车。整台车斜插进水泥罐车下面,被压得像块饼,在里面的人就更别说了。我妈本来长得很漂亮,可是那天尸体清理出来--”


“哎呀,这种事,很讲运气的。”司机听得不舒服,不耐烦地打断。本来道了歉以为就完了,现在听他像是要没完没了,司机压根也不想再多谈,摆摆手:“有的时候不是别的,就是运气不好。你也别想那么远,我要是不小心也开不了这么多年是不是?行了行了,我知道了,放心!好吧?放心!”


少荆河也真的没再继续往下说,把头扭到一边,只漠然看向窗外。


这是梁袈言第一次听他提到母亲的死因。


梁袈言还是在今天的晚餐桌上,从少纤云的只言片语间、他们姑侄对话中偶尔闪现的信息片段里,才猜出很有可能少荆河的母亲已不在人世。


现在听着少荆河说起那场惨烈的车祸,尽管是用那么平静的语气,但光是想象他已头皮发麻。


少荆河的字句间听不出情绪,仿佛只是说了条非常简要平淡,甚至有些事不关己的新闻。只在最后说到母亲的尸体的时候,才有了些轻微的情绪波动。这种波动如果不是梁袈言,而且是离他如此之近的梁袈言,几乎也很难察觉。


有人可能会以为他的情绪波动是缘于痛惜,因为那么美丽的母亲在离开人世的时候竟是如此悲惨的形态。


梁袈言却感觉并非如此。


他真正要说的,其实不是这个事件本身,而是作为逝者家属的切身之痛。是事情的突如其来,又快又狠戾地把他的生命撕裂出一道口子,在一片血肉模糊里留下了永远弥补不了的那份遗憾。


与在病床上辞世的人不同,在事故中离去的人是没有与自己家人道别的机会的。


所以他问司机,你有孩子吗?


你知道当父母以那样的方式溘然离世,孩子会何等的茫然失措,又会在无穷无尽的遗憾里体会到多少痛楚吗?


她甚至会认不出车祸后父亲的样子,正如他无法接受那团血肉模糊变形的肉块就是平日里美丽的母亲一样。


她会有很长一段时间的恍惚,觉得父亲并没有离开,不过是出了远门,终归还是会回来。


只有漫长的等待中希望逐渐破灭,难过和恐惧在某个瞬间击溃了他,他才不得不意识到那个可怖的、真的、永不可能再见她的事实。


梁袈言在少荆河漫长的沉默中感受到了一种相同的痛楚。这份共通的情感把他一下拉到了离少荆河很近的地方。近得似乎只要一伸手,就能触摸到少荆河此时无意中敞开了一线防护真空的软肋。


这同时又为他之前的论断下了最佳的注解--他越来越发觉他们其实很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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