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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其罪三十三 · 变节

  裴公罪

裴钧将姜煊带回营帐托给了方明珏,便再去见了见裴妍,将案子转入公法之事告诉了她,说回京后她就要被移送刑部大牢了。


裴妍原本就没想过能轻易脱罪,心底却不是不盼着能出去和儿子团聚的,此时听裴钧说事态更严峻,满心的悬念便无疑又被绝望填满,沉顿一时,终于颓坐在床榻边,抬手无力地捂住了脸,几息过去,指后便传出无言而压抑的呜咽。


这像极了一只自舐伤口却无法承受剧痛的母兽,终于在月下的荒野中孤独地低嗥出来。


裴钧只觉这样的裴妍叫他陌生。


他前世活了多少年,就有多少年没见过裴妍服软,可今生独独还魂数月,却已几度目睹裴妍红眼落泪,至今更是绝然哀惶,这叫他心底一时似乱麻俱绕、疼如穿丝,不禁慢慢蹲去裴妍身前,万分生疏地抬起手来,小心翼翼搭在她肩上,却忽感手下纤瘦的肩头愈发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试着轻拍她,下刻迟疑地皱眉唤她名字,劝她不哭,却只觉这一刻柔弱隐忍却终于藏不住哀戚的裴妍,竟叫他忽而想起了极小的时候——想起裴妍十一二岁时,曾领他一同走在西峡山中的夜路里。


那时林间阴黑、走兽窸窣,周遭树影高大好似可怖厉鬼,而裴妍颤着右手提一盏火苗微弱的旧灯,虽走得步步惊怕,却依旧拿左手把他这弟弟护在身后,不时还回头道:


“别怕,姐姐在的。”


这话如今想来,却唯独让裴钧发闷。


他跪地直身将裴妍揽在肩上,慢慢拍拂、轻嘘作抚,片刻后才听见裴妍低哑的哭音从他肩头的细锦里轻微透出,是破碎又无助地问他:“怎么会这样,裴钧……怎么就会变成这样……”


裴钧捧起她脸来将她泪水擦去,可裴妍的泪水却很快再度从双眼涌出,霎时就盈满他指间:


“我会不会再也见不到煊儿了?”


裴钧拾起袖口替她拭泪,凝眉道:“不会的,你别犯傻。”


待裴妍稍稍平静,裴钧便从帐中退出来,与萧临简言了几句情况,便又去找崔宇,想看看瑞王尸检中可会有线索,却见冯己如也立在停放瑞王尸身的小帐里,手里拿着绳尺,想是守军已从附近镇上运来了暂用的棺木,而他正是来等着尸检完毕替瑞王装殓的。


因随行并无仵作,而案情又足够重大,故验尸的就是刑部尚书崔宇本人。裴钧进去的时候,崔宇正割着案台上瑞王爷的肚子,叫边儿上的冯己如全然不敢抬头,此时见裴钧来了便直如获救,躬身迎上来就将手中一封文书递给他道:“裴大人,午宴已经备好了,这是昨夜里哈灵族送来的公函,说是今日宴上要议的,您快瞧瞧罢。”


“既然你都瞧过了,午宴就你替我去罢。”裴钧只瞥了一眼那文书上的金漆烫印,便推还给他,“此处瑞王丧仪之事有我,下午皇上若要随各部行猎,你也陪着就是,不必同我报备了。”


冯己如赶忙接过文书哎哎应了,又匆匆跟裴钧说了说棺木与用度的备办,便低念着“阿弥陀佛”转头逃出帐去。这引崔宇从尸检中抬头看了一眼,双目便在蒙着口鼻的白布边沿露出丝厌烦的神色,却没说话,只又扭头对裴钧稍稍示意,让他过去看看。


尸检到头来,不过就是反复确认瑞王死于砒霜,别无他由,可砒霜这毒又太平常,并不算做个特殊的线索,于是崔宇便也叹息签印,将瑞王尸身移交礼部备办丧仪,同时也结了尸检,命人誊写三份,一份由大理寺过目再呈给皇上,一份留在刑部,一份依约送给晋王爷姜越。


此时是午后,待裴钧指点着官兵按礼制将瑞王装了棺,又就着公事大帐中的笔墨简要写好礼部的文牍,出帐便已近日暮。


小雪已止,地上白雪稀疏,周身再没有了尸臭压抑,只剩了凛冽的清寒,他与崔宇一起站在大帐前的空地里,正缓神想着那王侯将相宝重千金,死后却依旧腐朽凋烂化为骸骨,叹息间,忽听身边崔宇远望一时,慢慢说了句:


“子羽,这次的事情,我总有很不好的感觉。”


裴钧右手揉捏着左手放松,倦然看他一眼:“什么感觉?”


崔宇摇头沉吟片刻,只短促道:“不知道,总之不太妙。”


这时他目光看向不远,逆光微眯了眼睛,发现了什么,便冲裴钧扬扬下巴:“瞧,皇上行猎的人马回了。”


裴钧顺他这话抬头去看,只见营地半人高的栅栏外,还真是一队狩猎人马随同圣驾回营了。


被官员武将簇拥起来的少帝姜湛正戴着灰貂帽,围着狐皮鹤氅,骑在一匹高大雪白的健硕马驹上,执了缰绳缓缓引马踱进了营场。一日快尽的黄昏暖光下,姜湛漫不经心地四下看顾着,竟也遥遥看见裴钧和崔宇站在公事大帐外,一时便抬手勒马停住,偏头向这边打量了一会儿,见裴钧二人并未走动,便低头唤来个侍卫吩咐。


没一会儿,那侍卫便哒哒跑到裴钧面前,弯腰恭请道:“裴大人,今日皇上出猎有得,特请您陪席御膳,一同尝尝野味。”


裴钧听言与崔宇对过一眼,只好暂别,心下一边计较着姜湛此举的用意,一边也跟着那侍卫走到姜湛马边上,见过礼,便仰头看向姜湛笑问:“听说皇上猎着东西了?”


“不过射中只雪兔,今晚叫他们烤了吃罢。”姜湛答得清淡,只平常地向裴钧伸出手来,眼见是要裴钧扶他下马。


天子递手让扶,是种亲昵而随和的姿态,更是对臣子的信任和荣宠,可在这种种证据皆指向裴钧亲姐杀害了瑞王、百官都在等着裴钧被其波及的时候,姜湛作出这一举动,却更是一种风向极为明确的暗示。


周围随行的官员武将惊疑相觑,不敢发一言,但此时此刻,却无不对皇上庇护裴钧的意旨心知肚明了。


裴钧在周遭若有若无的嫉羡目光中抬手扶住姜湛小臂,引姜湛翻身离鞍、甩镫下马,而姜湛稳稳立在雪地上了,却还继续扶住他手臂,淡笑道:“一日理事,裴卿也当累了,便随朕走走罢。”


他身后一干臣子立时跪地恭送皇上,而裴钧道了声好,便与他相随左右一起走回了营帐,一路上二人间却并未说话。


姜湛的帐中依旧生着格外暖热的炉火,裴钧坐在屏外等胡黎伺候天子更衣时,正见帐子东面的御案上摆着个镂花的木制函盒。这种函盒他过去在鸿胪寺做行人的时候常见,是用于放外邦或部落的契约公文的。


——莫非部族间又与朝廷有了新约?


他正要出声问姜湛,却听姜湛隔着屏风先道:“裴钧,听说今晨有个太医供认你姐姐有罪,瑞王的案子要移去刑部了。”


屏后传来衣料窸窣声,姜湛的人影在屏上恍惚:“蔡飏和晋王都想拉你下水,要你入审的折子也递来朕这儿了。”接着他穿着丝绵的常服披袍从屏后走出,抬手将胡黎挥退出帐去,双眼看向裴钧道:“上面律法写得太明白,朕只得准。”


裴钧早料到此事,便只点头道:“是,皇上做得很对。”


这时帐帘已从外面挑起,是杂役鱼贯将晚膳一一端进来放在桌上。姜湛坐到桌边,对裴钧道:“你放心,你姐姐犯的罪过绝不会牵连你的,回京后,朕也会警告蔡延离你远——”


“你觉得我姐姐当真杀了瑞王?”裴钧听出些不对味儿了,忽而便抬头看入他眼里,笑意渐渐收起来,“姜湛,眼下还没判呢。”


可姜湛却握住他放在桌上的手,缓缓道:“没关系的,裴钧,朕说这些又不是要怪你。你姐姐杀了瑞王,朕也绝不会怪罪她。瑞王殴妻之事简直丢尽皇族颜面,他就算活着也永远都是蔡氏放在姜家的棋,往后总会坏我们的事,倒还不如死了的好——所以你姐姐此举,也算是误打误撞帮我们一把了。”


他说到此处,口气愈发关切了:“朕知道,你虽同你姐姐生分了十年,可血浓于水,你心底也一定不忍她就死,所以朕想……待回京她认罪被判了,朕就寻人去牢里换她一命伏法也就是了,到时你给她安排个新名新处,送她出京再别回来,如此无人问津也能安闲一世,朕绝不过问。”


“……可不是她犯下的罪,她凭什么要认?”裴钧抽出被他握住的手指,反手就捏紧他手腕,“难道只有皇族颜面是颜面,我裴家的颜面就不是颜面了?难道我父赫赫功名战死沙场,忠义之后就只得忤逆叛朝的下场?难道瑞王殴妻揍子终遭报应,我姐姐受他打骂十年,却还要拿后半辈子名声给他陪葬不成?……认罪?她有什么罪!”


“——就算你姐姐没有杀瑞王,可她嫁与皇族却服毒避子的罪却是铁证如山。”姜湛的脸色因他此言而渐渐冷下,挣动了手腕却挣不开裴钧的手指,便隐忍到一列送汤的杂役出去后,才继续开口说:“况你从前也说过,罪与无罪在这世上根本就不紧要,紧要的只是一个结果——今日瑞王死了便是结果,于我们也是好的结果,有了这结果,这事是不是你姐姐做的,又有什么差别呢?”


这话叫裴钧握他手腕的力道顿时一松,“你说什么——”


“裴钧,我们一度想要瑞王死,不是么?可却只因蔡家在侧,便屡屡不能借由遂愿,那今日瑞王既然死了,只要死得与我们没什么干系,那他是谁杀的又有什么区别?我们不过是需要人来顶了这杀瑞王的罪罢了,而你姐姐受他打骂数年杀了他也是合了机缘——况朕又没有真要她死,朕说了会护她,也由你送她出京,你为何要这般生气?”姜湛似乎费解他怎么就不懂这道理,此时已拧起细眉端详起他来,继续语重心长道:“蔡家在皇族里的大棋除了,往后我们行事都更顺遂一点,待你姐姐认罪伏了法,也再不会成为我们的拖累了,等你把她送走,我们就可以……”


——拖累?顶罪?送走?


——是谁犯的,是否犯了,都不要紧?


姜湛还在徐徐说着,可裴钧却一时忽觉似狂风灌耳、惊雷劈顶,直叫他耳中听进的那些字字句句都变成了一把把钝锈锋刃的铡刀,就如同前世杀死他的那一把一模一样,却并不能再痛快砍下了。


它们只是没完没了地往他颈间粗砺地割着,磨着,而拿刀的姜湛却依旧语重心长、理据万分——正用他那白皙而精美的脸容,嫣红又绝美的双唇,平静而认真地向他解释着:牺牲换来的,是皇权稳固,而皇权只是需要一个人去死。


这很值得了。


此时此刻,裴钧被他轻轻握住的右掌几乎已可再度感到钻心的剧痛,这引他终于不可抑制地从喉头挤出那个他再世为人以来,从不敢去细想深思的问题:


“姜湛,那这次——这次如若就死的是我,你又当如何?”


姜湛听了,几乎立即就摇头道:“裴钧,我怎么会舍得是你——”


“你又怎么会不舍!”裴钧陡然提声站起,喉间终于因这一吼而真实地阵痛起来,却依旧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地说道:“我裴钧入朝多年为你付出至今、舍命数度,你却用邓准来窥视我、拿捏我,我裴家先父为了朝廷尸骨藏沙、至今未还,姐姐为你姜家生儿育女却遭受毒打,你却理所当然觉得她是个杀夫忤逆的悍妇——你今日招我前来,难道就只是要我由她认罪?难道——”


“不是!不是!我都是为了你好,都是为了我们好才说这一番,你为何一定要这样想我!”姜湛被他这话气得脸色发红,起身愤然一拳便捶在桌上,将一桌珍馐瓷碟都震得轻响,又转身几步向东,抬手便将那御案上的函盒摔在裴钧面前,叫那盒中烫有金漆的卷轴公文掉落出来,一直骨碌碌地滚到裴钧脚边来,撞停了,才因回滚而展开了一头来——


而那上面,正写着两个金墨提就的字:


婚书。


姜湛荒唐地苦笑起来,看向裴钧的双眼是全然的失望和渐起的绯红:“我今日寻你来,本是为了要告诉你——我要纳妃了,裴钧,我要纳妃了!哈灵族奉上郡主要我封作贵妃,否则往后的战马和贡银他们是一分不会给朝廷的……可今日午宴他们在我头上作威作福的时候,你又在哪儿呢?你一时为新政,一时为邓准,一时为裴妍,一时为你外甥,你何曾顾得上我?我在你心里又是什么位置!”


“——你不是说过要帮我吗?裴钧,是你说你会帮我的坐稳这皇位的,可今时今日我信你、纵你,在你眼里又算什么!我们算什么!”他将桌上的折子和笔都往裴钧脚边摔去,却气得不够,又抬手就将一桌珍馐全都扫落在地上,叫帐中霎时充斥刺耳的碎瓷声,而他自己也因此一怒而猛地咳起来,脸色愈见通红道:“你……咳!咳咳……你给我,滚出去……”


他抬手揪住前襟,隐忍地颤手指向帐外,向着裴钧再度暴喝一声:“你给我滚出去!——咳咳……”


外面的胡黎终于闻声掀帘进来,一见帐中的狼藉景象是眼睛都瞪大了:“哎哟裴大人,您这是怎么惹了皇上生气了?”又快步走去扶住姜湛道:“皇上您可息怒,您身子要——”


“滚开!”姜湛抬手便推他一把,在厉咳中再度愤恨地看了裴钧一眼,便拂袖走去屏后了。


胡黎还想来劝裴钧服软低个头,可裴钧此时却是再不想于这帐中待下去。他不等胡黎说话,也不再管屏后的姜湛一声一声撕心裂肺的咳嗽,只冷着脸就转身掀帘出了帐去。


一时他差点与帐外端了铁炉烤兔而来的杂役撞出热烫满怀,待险险避过,他才终于想起——


此行前来,其实他原本只是被姜湛招来,要一起吃吃姜湛偶然猎杀的兔子的。


入帐前仅存的余晖此时已尽数褪去,墨蓝的夜色渐渐漫上天际。


裴钧闷头疾走到一处空地中,在周遭冷风火炬里深作呼吸,抬首只见半轮凸月挂在穹顶,周边寒星四散,飞云流移,一切都看不清轨迹,而低头间,所见足下雪地上却有极杂乱的脚印:大的小的,深的浅的,自前后左右,往南北东西,竟也各有通向,似各有际遇——


只不知这些印迹都是何时留下,亦不知这一个个脚步都是谁叠了谁的、又谁踩过谁的,更不知当中可有人曾交会并行、可有人曾费心追赶、可有人曾驻足等候,又可有人曾用力拉扯——甚或曾在风尘中双双勉力奔赴着,却只来得及回头相望疾呼个名字,就见那眼中的人渐渐失散在莽莽人潮的推搡里……


他开始曳步往西南走去,抖了抖袍摆被泼上的菜渍汤料,不禁想起他上一次被姜湛这样扔砸东西,还是姜湛十五岁的时候。


那是姜湛登基为帝的第三年了,可年轻的皇帝却依旧畏惧朝臣非议,便还是屡屡称病不敢上朝,这自然让军政大事都被内阁、被蔡氏握在手里,几乎从不在御前定夺了。


那时的姜湛因此而苦恼,因此而困顿,却依旧将自己缩在帝宫中,从不敢伸头动作,终至一日,裴钧看不下去了,便起了个大早去了崇宁殿里,把姜湛罩上宝珠龙袍就扛上肩头往朝会大殿里走,待走到了,就在姜湛极度惊慌的挣扎中,一把将这毫无准备的少年天子推进了殿里,推到了满朝文武的面前。


那一刻,大殿上交头接耳的沸议戛然而止,待一旁司礼监的掌事后知后觉叫出声“皇上驾到”,满殿官员便都生疏而惊奇地跪下,面面相觑着,零零散散高呼起万岁。


眼见此景的姜湛怯生生地回头看向裴钧,连身子都发起抖来,那一张白皙又巧美的脸上眼睛红着、睫羽颤着,双唇都失了颜色,无不像是在说:“我要回去,裴钧,你快带我回去!”


可裴钧却只是站在殿角龙屏后的阴影里,向姜湛严厉地挥了挥手,低声勒令他道:


“坐上皇位去,你是个皇帝。”


——那就是姜湛第一次上朝。


虽然他上御阶时差些跌倒,可总算也知道了自己扶住旁边的檀木架,最终是忐忑坐在了高台上的大金椅里,按捺着颤抖的喉音,学着裴钧平日教他的话,说了句:


“众卿平身。”


那日下朝后的姜湛撒了好大一通脾气,在御书房里一边咳嗽一边大骂他:“你害我!你就是想我在百官前出丑!你和他们没什么不一样!”又在他的好言规劝中砸了他一身笔墨纸砚,将他身上都砸出几块儿青来,最终还是太医来了又走了,给姜湛上了针砭,姜湛也累了,他这才哄好了姜湛,看他在榻上安睡了,这一场大战才算个止。


后来他便开始强拉着姜湛去讲武堂听课、去世宗阁议事,上朝就更是家常便饭了,而姜湛的怒气虽也再有过,却又渐随着年岁增长,而日复一日在龙袍下平静了,最终,也慢慢和他那些挂在宗祠里的先皇先祖一样,在雕梁画栋的恢弘宫殿间,变成了一个沉浮在权势漩涡中,再不动声色的皇帝。


而再往后的三年,五年,十年……当裴钧以为他已将这昔日惊惶的少年塑成了一樽不偏不倒的天子玉像、终于也可以放手为其归置左右权势、扫明天下的时候,一切却因他手中经年累积的种种权势萌发了姜湛对他的猜疑,如此便开始徐徐脱离了他原本设定的轨迹。


裴钧如今回头去想,当他奋力把姜湛往前拉动的时候,同路的姜湛或许也曾挣扎拒绝过,也曾勉力追赶过,甚至在追不上时大声叫喊过他的名字、对他发过脾气,可慢慢地,当姜湛不再能每一次都跟上他、朝中局势也不允许他停下来多做解释时,他便总想着:再快一些走到更前面去等他吧,等那时候,就一切都清楚了。岂知他们二人间拉开的差距里,却渐渐涌入了越来越多的人,越来越多的事,慢慢叫他们只能双双隔着喧嚣与动荡,鸡同鸭讲地匆匆让彼此保重、让彼此信任,道最后,终叫“忠无不报”和“信不见疑”面对皇权和取舍……皆徒虚语尔。


他们走散了,散得那么离谱却从未发觉,而时至今日隔了光阴和生死,又因了裴妍一案,裴钧才终于明白——原来前世那条铺在他和姜湛脚下的路根本从一起始就注定了结局:原来他们本以为彼此心意相通和神灵契合的桩桩件件,至此看来,却是他从不懂得姜湛,姜湛亦从不懂他。


原来同路者,从来未必同行。


前世生前的最后三年里,他北上南下、议政点兵,与姜湛言谈大多寄于书信,每每还在篇末故作松散地问起姜湛最近生儿子了没,敦促他要快些生个皇嗣安稳民心。一开始,姜湛总还耐心回复、撒撒怨气,后来却渐流于公事,再往后,若不是胡黎偶然代书几句,便是一字不回了。


那么,在那从睁眼到闭目都不得闲的三年里,他究竟有几次见过姜湛呢?……一只手能数过来吗?可在那屈指可数的几次相见里,他却已记不清自己究竟说了多少次“姜湛你要信我”了。


一切大变之前,姜湛曾在北河行宫里召见过他最后一次,二人依旧效同鱼水,尽鸾凤之欢,末了,姜湛半阖双眼趴在他胸膛上,一双潋滟的眸子望进他眼里,很认真地问他:


“裴钧,你还在帮我吗?”


那刻他给了姜湛极为肯定的回答和恳请他再度信任的话,他轻柔抚过姜湛发梢,动情吻过姜湛唇角,而几息的温存散去后,数月一过,秋来冬至,等待他的,却是在刑台上断绝万念的一斩。


铡刀落下前,他跪地示众、低头所见的刑台木隙间,不是腥碎经年的污垢,便是冷至彻骨的霜雪……那时他临终一望,才觉年轻时他为了姜湛总可以即刻就死,就算历一身千刀万剐都不会退半步,却从未想过千刀万剐和死亡并不是一个表情达意的方式,而仅仅是他前生悲惨故事的结局罢了。


今时今日他与姜湛这一番吵闹,无疑只证明这场孽债,远比他曾想的还要荒谬。


不知不觉,回去的路绕了远,待裴钧终于醒神独行回姜煊的帐子时,但见帐中已点起了烛火,灯光投了一大一小两道人影在帐布上微动,是方明珏和他外甥姜煊。


他正要掀帘进帐,一时却听里面方明珏正在问姜煊说:“……那怎么就喜欢你七叔公啊,你七叔公有什么好的?”


裴钧脚下一止,不禁站在帘外,抬手勾起一些帐帘挑眉看进去。只见姜煊正在床上盘了小短腿,叮叮当当摇着手里的玉铃铛,神气满满冲方明珏道:“你瞧,这个就是七叔公送的,漂亮吧?”


见方明珏无奈点头,他便继续眨眼道:“七叔公自己也漂亮,每次来府里看我,还都给我带漂亮的东西。”


“那你舅舅呢?”方明珏继续循循善诱,“怎么昨日对你舅舅就又打又挠的?你舅舅也挺漂亮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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